“呀,这……欸?”林工才想了想,“那住大庙吧,那的僧房清净,你要是不嫌弃……”
“寺庙换僧人了?”
“原来的老僧没了,现在是刚来不久的,也六十多了,人很和善。”
傍晚,老僧为石有书选了一间干净的僧房。石有书谢过老僧,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便回头看着他。
“这位后生是石家的人吧?”老僧问。
“不,不是。”石有书不想介绍自己。
老僧有些惊异地端详着他:“你……不是石家的老三?”
“不是。您见过我?”石有书问。
老僧眨眨眼:“刚才镇长不是说你是石老三吗?你就是石多哥的哥喽?”
石有书笑而不答,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老僧觉得纳闷,欲言又止,几次想说什么,见石有书总是背冲着自己,像是不爱答理的样子,只好离开。他正准备关上庙门,老鱼一偏身溜了进来:“我来找老三,我是他的朋友。”
老僧迟疑片刻,朝回廊一指:“点灯的那屋。”
石有书认真拍打了一番床铺,正要躺下,听到敲门声,不耐烦地拉开闩,吓了一跳。
老鱼一身绫罗长袍站在门口微笑道:“老三,我能进去坐坐吗?”
石有书上下打量着他:“你找我有事?”
老鱼点头。
石有书不情愿地把他让进屋,老鱼刚要坐在床上,石有书指了一下凳子说:“别坐我床。”
老鱼赶紧坐在凳子上。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可没时间聊天。”石有书没好气地说。
老鱼一阵咳嗽,谦卑地躬着身子:“那好,开门见山吧,我估摸你回靖镇不是公干,是私事,我想知道……你我能商量些事吗?”
石有书不屑地看着他说:“你和我?”
老鱼笑道:“您是读书人,我是将死的人。你我大概都想知道一件事,知道就圆满了吧。”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灰布包,小心地打开,露出一件匕首的泥范,嘿嘿一笑:“这造匕首的泥范是我从老机家取的。他生前做事不利索,多做了一套,却忘记毁了它。我想请你看看。”
“为啥请我看?”石有书呆呆地看着泥范。
“我估摸你见过真的那一件。”
石有书摇摇头,伸手要拿,老鱼缩手回去说:“我想来想去,真的那一件没出靖镇。你爹用全形拓采了样,交给老机,翻造了泥范,制出一把假的。游克文找不到真的,便将错就错,以假当真,再杀老机灭口。可惜游克文不懂制铜器一定要先制范的程序,否则也不会留下尾巴。游克文毕竟是一介武夫,做事不周详,终于败露、毙命于西安。假的那支匕首却不见了,一定隐匿在江湖。而真的那支一天不出现,就多一分杀人的可能!因为它真真地出现过!只要是亲眼见到过它的人,就不可能不想设法找到它。不然的话,这假的可就一发不可收拾啦。”老鱼说完,将泥范重新包好。
石有书平静了一下情绪问:“你对青铜匕首何以如此感兴趣呢?真的你找不到,假的嘛,没绝技你也未必造得出来。”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又没个后人,对钱财已经没了念想。只为看一眼那件青铜匕首的真身,死而无憾!”
“你这是入魔了。遗憾就遗憾吧!”
老鱼显得很痛心,起身告辞:“万福在靖镇的家如今归我了,后会有期。”
石有书关上门,重新躺下,取出笔记本翻开,在空白页上端端正正写上温书二字。他望着天花板,回忆着,冥想着,耳边响起私塾里朗读声,那是一段段文章、诗词和只言片语,穆识子的声音、小喜的、云妹儿的、石多哥的……
他在混沌中进入梦乡,无数方形字在空中飘浮荡漾、拆碎、聚合……他现实的意识与梦境重合,恍如梦游。
三更天时,他一跃而起,如困兽般来回踱步,一手持本,一手扶墙,破涕为笑,“呵呵!到底有没有真的?爹,多哥,穆先生,小喜,云妹儿,万福,弘应天,游克文,林叔啊,有吗?啊?哈哈哈……”这笑声从门窗倾泻而出,在院落里森然回荡。
正在僧房打盹的老僧睁开眼,听到阵阵说笑,循声而去,发现来自后生那漆黑的僧房,不由惊诧。他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
天未亮,石有书收拾好行装,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揣进兜里,趁着夜色溜出寺庙,七拐八拐来到老鱼家,轻叩门环。
老鱼提着白灯笼,打开门,警觉地打量着石有书,问:“想通了?”
“我们谈谈。”
老鱼把石有书引进屋:“坐,我去倒茶。”
石有书环顾四下,寒暄道:“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万家成老鱼家了?”他路经一个大水缸。一条白色大鱼,正缓缓游弋。
老鱼端来茶水:“无所谓,住不惯,我浪迹惯了。”
“言规正传吧。”石有书坐下。
“好,我也不善客套,”老鱼坐稳,“我想和你搭个伴。”
“搭伴做什么?”
“找那支匕首。”
“这不是笑话吗?你居然相信有?”
“宁可相信,而且可信。”
“我要是能找得到它,还用得着与你合作?”
“你找不到,我确信。”
“你找谁搭伴不行,偏找我?”
“你最合适。”
“为什么?”
“因为你对它感兴趣。”
“何以见得?”
“你和老机一起造假,没逃出我的眼睛。”
石有书霍地站起,强压怒火:“住口!我那是为了我弟,被逼无奈!”
“谁作证?你爹?”老鱼翻眼盯着他。
石有书转而一笑:“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要是不答应和你搭伴,你还准备把这事给我捅出去?”
老鱼狡猾地摇头道:“怎么会?再说,老机死了,谁也不信。坐、坐,冷静。”
石有书重新坐下:“你和我一起找,那你能做什么?”
“我知道匕首藏匿的大致范围。”
“废话,我也知道,就在靖镇城里。”石有书冷笑。
“你知道匕首最后是谁藏的?”
“穆识子。”
“不错。是石多哥逃的那晚。”
“还是废话,等于没说。”
“话还没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穆识子有一天夜晚抱着木盒子去哪了。”
石有书为之一振:“那你去拿好了。”
“我说了,那是一个大致范围,不是某一点,我总不能像游克文似的,铺天盖地地挖吧?”
石有书看了看窗外,天色正在发白:“我和你一起找,找到了我能得到什么?”
“钱,数量可观的一笔钱。”
“要是我要匕首呢?”
“那正好反过来,前提是我要见到真匕首。”
石有书冷笑道:“搭伴总要有条件。”
“可以,我把泥范给你。”老鱼见他点了头,起身走进旁屋。
石有书摸出小瓶子,挤动吸管,往老鱼的茶杯里挤了两滴无色液体。
老鱼出来,把布包放在茶几上。
石有书揭开布包,取出泥范,啪地摔在地上,随即敲碎。
“你不要这个?”老鱼吃惊地问。
“它对我没有,对别人有灾。”石有书边敲砸边说。
“这样吧,咱们明天在酒馆谈。”老鱼道。
“你想让大家知道你是正经人,一旦出了事,还有我当垫背的?”
老鱼笑而不答。
石有书看出他的狡猾,于是端起茶杯:“好吧,为搭伴,以茶代酒。”
老鱼也拿起杯,两个杯子碰在一起。石有书喝了一口,老鱼以杯盖挡脸咂着茶,发出香的声音。
石有书离开老鱼家,朝暗夜疾走。他不信老鱼的鬼话,决定离开靖镇,因为自己意外地完成了两件事,销毁了老机的泥范,除掉了老鱼。至少他生不如死,从此闭嘴了。
老鱼回到房间,端起自己的茶杯,走到鱼缸前,将茶水朝里面倒了几滴。白色大鱼翻上水面,无声地死去。老鱼倒吸凉气。
天一亮,林工才来到寺庙。
老僧道:“那个城里的书生天没亮就背着行囊走了。”
林工才觉得纳闷,来到石有书住过的房间,见房间里整洁如初,全然不像刚住过人的样子。他走出僧房自语道:“这个老三,工作没开始,就不辞而别了?”
老僧轻声问:“他是石家的老三,为何不承认呢?”
林工才琢磨了一会:“哦,兴许,那是人家的秘密,咱们不该多问吧。嗯,您有事?”
老僧迟疑了一会,摇摇头:“没有。”
4
云妹儿和廖妈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屋里放着几个大皮箱。廖妈用报纸裹着一支西洋座钟。云妹儿看了一眼说:“那个钟不用带了,太沉。”
廖妈说:“老爷专门叮嘱要带上,说是少爷喜欢的。”
“那好吧。”云妹儿直起腰,看着周边的东西。
她和这屋里所有的物品都没有建立起感情,拿或不拿,都没有实际的意义。房间里的陈设与旅社的陈设毫无二致,自己好像是一个过客,所以没有什么物件值得挂念。她轻声叹息着,顺手把一件要放进箱子里的英式茶具留在桌子上。
屋子里所有的西洋钟开始报时,以各种声响提示她又过了一点钟。她静静地看着一个摇晃的钟摆,再次想起石多哥。一种针刺般的感觉隐隐作痛。她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又为什么失去,悲凉于无法挽回的情缘像易碎品一样转眼失去。那一天,她曾经为自己大胆的决定而自豪,精心设计的餐厅流程,与下一个目的地都顺理成章。那是她试图改变命运的一次冒险,也是对靖镇时拒绝了和多哥私奔的一次有限的补偿。然而那张铺就着洁白色被单的大床没机会证明她初放的花朵。他拒绝了她,坚定得没有余地。
报时器戛然终止,光线在屋里流动,所有陈设的投影都改变了造型。
每天如此,一成不变。实验室的桌子上堆满了玻璃器皿。石有书在全神贯注地调着化学试剂。
白淑隽走进来问:“听说你要去北平大学?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嘘……等我一会。”石有书低着头,凝视着液体的反应。
白淑隽知趣地走到一边,翻阅报纸。
石有书记着笔记,突然合上本,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白淑隽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石有书叹了一口气,看着白淑隽,突然反应过来:“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啊?”白淑隽哭笑不得,“我这不是进来有一会了吗?刚才咱们不还说话了吗?”
石有书捂着脑袋,抱歉道:“糊涂了。”
白淑隽说:“我刚才问你办理去北平的事,你真要走?”
“走,必须走,但不是北平……”
门被推开,一个军人站在门口问:“谁是石有书?”
“我。”石有书纳闷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军人退了几步,守在门外。殷专员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和蔼地说:“我是党部专员,”看了一眼白淑隽,“我想和他谈一点事情,你能回避一下吗?”
白淑隽不屑地说:“专员怎么啦?这是大学实验室,我在做实验。”
“可我已经进来了。”殷专员把皮包放在桌上。
“但我可以不出去。”白淑隽不惧地看着他。
殷专员一笑:“这位小姐真厉害。”
石有书有些怯场,对殷专员说:“那我们出去谈?”
白淑隽起身道:“算了,你们谈吧,有书,我在大门口等你呀。”她瞟了一眼殷专员,走出去。
殷专员坐下,环视一番道:“你们条件不错嘛。”
石有书说:“条件一般,许多实验都做不了。您找我是……”
殷专员指指椅子:“别站着,坐。”
石有书不安地坐下。
殷专员笑道:“别紧张嘛,听说你以前在军队里当过参谋?”
“有那么回事。”
殷专员露出赞许的目光:“年轻有为嘛。为啥不干了?”
“我讨厌在军队……”石有书见专员的脸变了色,改口道:“我身体不好,总之是退出了。”
“游克文好像有一支什么铜匕首,你知道这事吗?”殷专员单刀直入了。
石有书一激灵:“听倒是听说过,请问,您和游克文是?”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你是安全的。游克文嘛,早就远走高飞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瑞典香烟,打开并伸向石有书。
“我不会吸。”石有书摇摇头。
专员取出一支烟,在硬盒上轻轻磕着,像是为自己的问话加以重点:“那支青铜匕首,确有其事吗?”
石有书已经迅速恢复好足够的反应:“关于它,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但并没有所谓的青铜匕首这件东西。那都是传说,不可信。”
“那么游克文丢的什么匕首是怎么回事呢?”
“他没跟你讲吗?”
“他不会多讲,我断定他不懂,所以讲不出所以然,也许从此不再讲了。”他继续悠然地磕着烟卷。
“为什么不再讲了?”
“他?已经失踪了嘛。”
“失踪?是你……放了他?”石有书激动起来。
殷专员把烟卷叼在嘴角:“你认为我有那么大的职权吗?”
石有书愣住。
“这里的水,深不可测,凭你的经验是无法理解的。”专员啪地打着打火机,点燃香烟。
石有书脸色煞白地说:“他是杀人恶魔!您不知道,靖镇镇长、守军、长老、穆识子、小喜都是怎么死的……他害死了我父亲!我嫂子!他罪恶深重,罪不该死吗?”
“该死。但杀了他,许多宝器便会下落不明。”
“不杀他,天理难容呀!”石有书霍地站起来。
“你杀他、还是我杀他?你我有这个能力吗?你给我坐下。”
“这……太荒谬了……”石有书重新坐下,侧对着专员,心里充满厌恶。
“游克文这个人不可小觑,没准哪一天会东山再起呢,说不准。我看人一向准,游克文,他做的一切都并非为了荣华富贵。他有野心,政治、军事野心,一旦机会成熟,他会不顾一切的。”
“他何时出头,何时死。”石有书冲着窗外说。
殷专员一笑:“不见得,等着瞧。”
石有书不吱声。
专员左顾右盼了一会,目光定在石有书脸上,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南京呢?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强。”
“嗯?”石有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知道那里有个实验室,设施一流,专家一流,肯定能完成你希望完成的科目,但是保密的。”专员的声音很轻。
“保密?”
“是军队背景。”专员观察着他的反应。
一道恐惧划过石有书的眼睛。
专员转而一笑:“我希望和你交个朋友,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他从上衣兜抽出钢笔,将一排电话号码写在实验记录上,“这是我的电话。我在酒楼备了薄酒,可否赏光?”
石有书忙说:“哦,不了,我已经应了别人,她在门口还在等我。”
殷专员看着门口:“啊,那位小姐?请问她出自哪家门户?”
“白厅长。”
“哦……那好,不打扰你啦,”殷专员与他握了手,转身又停下,表情肃穆地补充道:“刚才的问题你知道就行了,即使不肯去,也不要和第三个人说,就当我没问过你。”说罢离去。
石有书呆呆地看到门被关上,将留有电话的字条揉成一团,随即又展开,仔细叠好,揣进兜里。
白淑隽走进来说:“我在一个酒会上见到过那个专员,怎么,他没找你什么麻烦吧?”
“没。”
“对了,我刚才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前些天我看见你弟啦。”
“嗯?你在哪见到他的?”石有书问。
“你弟和云姐不是一起去的裁缝店吗?”她顽皮一笑,“很亲密的样子呢,唉,你觉得他俩般配吗?”
“他们?”石有书显得很不爽,反问道:“你看呢?”
白淑隽眨眨眼:“啊,问我?我看呢,很像是一对呢,不过呢,人家云姐……”她见他的表情很不自然,打趣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哈,”石有书强装欢笑,“我?这都是什么话!我问你,你觉得石多哥怎么样?”
白淑隽望着天花板莞尔笑道:“人家要是喜欢他,也晚了呀?”
“什么意思?”
“你想想?”
石有书摇摇头:“我,我可不懂女人心,嘿嘿。”他走向水池,洗着手说:“我弟弟平时没有女子可接触,我这个当哥的失职了……”
万福对石有书光顾古董店感到纳闷,眼睛盯住他拎着的大挎包:“老三怎么想起光顾小店了?”
“我想通了。”石有书一脸沉重的样子,“几件东西,还是由您存着。”
万福大喜过望,几乎飘起来:“哎呀有书……”冲端壶进来的店员摆手,“出去出去。”他见石有书一脸伤感,急忙说:“我明白,毕竟是你爹留下的宝贝,但这是你我彼此信赖的结果呀,你想想,那些东西到了威海卫,身价肯定能……”
石有书截住他的话说:“我原先申请了去北平大学实验室工作,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打听到,威海卫有一所传教士办的圣公学院,里面的教具堪称一流。”
“你不会是说,你准备去那里吧?”万福收住笑容。
“不一定。”石有书淡淡一笑。
万福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那好说,你在那里的所有开销都包在我身上。言规正传,我记得,除了上回留在我家的一件,你大小还有六件,对吧?”
“七件,其中一件已经在长矛乡给你了。”
“对对,我是说,还剩六件。”
石有书打开包,将五件青铜器依依放在桌上。
万福满眼放光,生怕碰坏了宝器,用手护着,又怕碰脏了,赶紧掏出手帕擦着手,眼睛却离不开桌子:“欸?这是五件嘛!”
石有书点点头:“对,您得打个条。”
“打、打!”万福盯着宝器问:“那,还有一件呢?我记得是青铜斛。”
“那一件……我要送给一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