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禾跑出了小区,沿着人行道一路哭一路走。她不停疾走着,好像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便能把心里的难受甩到脑后。
楚父的问题,是她一直想问楚律却又始终没有问出口的。她害怕得到他否定的答案,更没有勇气面对一个没有他参与的未来。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最为灵验,其实对于他的答复,何禾早有预感。虽然说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她能明显感觉的出来,楚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矛盾和闪躲。
他们从不像其他恋人那样牵手、拥抱、接吻……他对她越来越谦和自持,也越来越像一个兄长。
九月的天气,依然酷暑难热,火辣的太阳蒸干了水份,一道道泪痕干痂在脸上,清晰可见。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闹市区,何禾抬头看着百货大楼硕大的招牌,眼中一片茫然。
跑出来的时候,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家居服,宽松连衣裙、平底凉拖,头发用发圈扎了一个马尾,那样子倒像是下楼倒垃圾的女学生,夹在周围来来往往的摩登女郎中间,反而显得更为突兀。
“何禾!”一个戴着蛤蟆墨镜,打扮时髦的女人突然盯着她,又惊又喜的喊道。
何禾抬头看向她,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印象。她性格略显沉静,有些不太合群,除了一个宿舍的同学,并不认识很多人。
“是我呀!张静!”那女人摘下茶色蛤蟆镜,颇为妩媚地撩了一下长发,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何禾愣愣的盯着她,对于“张静”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印象,只是眼前的这个时髦女人……
“你是……张静!”她不可思议的盯着她,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的女人和印象中那个朴素保守的山区女孩联系到一起。
“你终于想起来了!”张静捂嘴一笑,举起的皓腕上几只镯子撞到一起,叮叮作响。
何禾揉了揉脸,笑得有些僵硬,“不好意思,你变了好多,所以我……”
“嘻嘻,大家都这么说我!”张静很满意何禾的反应,笑着说道:“不过我觉得还好啦!只是以前不会打扮,女人嘛三分长相七分装扮……咦,你倒是没怎么变!”她上下打量着何禾。
张静穿了一双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好似踩着一双高跷。何禾一米六的个子在她面前还需微微仰头才能与她平视。她由上而下的扫视着何禾,看她一身朴素到几乎算是寒酸的打扮,心里不由升起一股优越感。
何禾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着头扯了扯裙子,“嗯,我一向不会打扮。”
张静笑了起来,晃了晃牛皮手袋,说道:“多年没见了,我请你喝咖啡!”说完,不待何禾回答就朝商场走去。何禾只好汲着拖鞋跟上她的脚步。
星巴克的一角,张静喝了一口咖啡,笑着说道:“那时候你去上大学,我们可羡慕了呢!我当时就和她们说了:羡慕也没有用,人家何禾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何况有那么优秀的一个男朋友,注定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何禾干笑了两声,手指摩挲着杯沿,沉默不语。
张静又道:“哎,你还记得那个王小云吗?她嫁给三车间那个秃头了!啧啧,就为了那点工资……还有那个吴双双,她回老家结婚了,嫁了个退伍军人,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何禾听她叽叽喳喳的说着电子厂同事的归宿,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她刚到M市时,曾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和七八个女孩子挤一间员工宿舍,每天做十二个小时的组装工。
回到宿舍,女孩子们结伴去逛夜市、看露天电影,她一个人在宿舍看书,等着楚律给她打电话。
每当电话一响,她总是迫不及待的跑去接听。有一回走得急了,一脚踢到了床柱,她当时就痛得哭了出来。楚律听到她电话里声音不对,急得不停问她怎么了。
临睡觉前,工厂保安突然打来电话,让她去厂门口。她披了一件工服跑下去,远远的就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从M大到她所在的工厂,几乎要穿越小半个城市,楚律骑了三、四个小时的自行车跑来看她,只因为担心她踢伤的脚趾……
“何禾?何禾!”张静的声音把何禾拉回了现实。
何禾抬头:“你说什么?”
“问你呢!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何禾再次沉默了下来。张静看她脸色不对,试探地问道:“分了?”何禾没有回答,但从她落寞的脸上,张静便已经得知了答案。
她笑了两声,说道:“分了就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当初从电子厂出来的时候,也觉得前途渺茫,人生无望,差点都想一头栽进长江里一了百了了!可是你看我现在……”她颇为得意的摆弄了一下颈上的白金项链,“说句难听的,别说是你一眼没有认出我来,就是我妈站在我面前,估计也不认识了!”她捂嘴娇笑。
何禾心中感叹,也为她的境遇感到高兴。张静是来自西北山区的一个农村女孩,初来M市人生地不熟,生活习惯上和其他人差异较大,没少受人排挤。在何禾的印象中,她是一个自卑敏感、单纯保守的姑娘。没想到五年之后,她会变得如此时尚性感。
时间真是一位神奇的魔法师,他改变了人们的外貌和气质,当然,更多的,还有人心……
张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和何禾讲。以前她们同住一个宿舍时,总觉得何禾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虽然她也穿着老土的工作服,干着同样单调的组装工作,但在一群灰头土脸的打工妹中间,何禾就是显得格外出挑。
像她们这样没文化、没背景的打工妹,顶多也就是配个打工仔嫁了,运气好的能嫁个本地人不用在外租房过日子。可何禾不一样,她漂亮有文化,气质干净谈吐不凡,科室有几个男技术员频频下车间巡视,说是技术指导,其实来来去去受到指导的只有何禾一个人。
直到何禾辞职了很久,她还一直是她们宿舍,乃至整间工厂的话题人物。女孩子们提起她,无不羡慕嫉妒。时间久了,何禾便成了她们心目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向往。
时至今日,她再次遇见何禾,看到她一身寒酸、失魂落魄的摸样,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欣慰。如果不是一通电话打扰了她的滔滔不绝,她可能还要说上一整个下午。
“七哥,我在百货大楼这边呢……在哪里?好呀,我马上过来!”张静的声音异常温柔,她转眼瞥了一眼何禾,对着电话里笑道:“七哥,我带个朋友过去好不好?”
何禾一听,赶紧朝她摆手。那边却已经答应了下来。张静挂断手机,说道:“没事的!一起去玩玩嘛!就当散散心。”
何禾客气的拒绝,“不了,我爸妈还在家里呢,我这就回去了。”
张静站起身,佯装生气:“不给我面子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何禾忙否认,一脸为难。张静又劝:“就去坐一会儿!我介绍你认识我现在的朋友,他们都是很有世面的人!”说着便伸手去拉何禾。
一路上,张静不停安慰着不情不愿的何禾。女人喜好显摆炫耀的劣根性,让她迫不及待的想让曾经羡慕嫉妒的对象,了解她现在的生活圈子。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两人到达了目的地——西凉休闲中心。
张静拉着何禾进到一间包厢,里面“嘭”的一声轻响,接着便是鼓掌和欢呼声。
“七哥!”张静轻脆脆的喊了一声,背对着她们正弯腰打台球的男人转过身来,看到她们招呼道:“来啦!”他瞧了一眼张静身边的何禾,撇了下头问:“这就是你说的朋友?”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眼里有些兴味:“以前没听你提过啊!”
张静娇笑,“我没提过的事情多了!”她拉了下何禾的胳膊,介绍道:“这是我以前的同事何禾!是个大学生哦!”转脸又向何禾:“这是七哥!”
何禾有些拘谨:“七哥好!”眼前的这个男人,身型魁梧,虎背熊腰,一件衬衫被他撑得紧绷在胸口,敞开两颗纽扣的衣领中隐约露出藏色的纹身。
她不由环顾了一下整个包间,发现场子里满是这样打扮的人。男人们不是纹着纹身,就是戴着拇指粗的金项链,女人们的脸上都化着或浓或淡的妆,有的妖娆,有的清纯。
何禾心里一紧,在张静耳边小声说道:“你的朋友我已经见过了,我要回去了!”不待她反应过来,甩开她的手臂扭头就跑。
“哎!小美人,你跑什么?”一个叼着香烟的小年轻横着台球杆拦住了她的去路。“张静!不是说你朋友吗?怎么刚来就走?是不是嫌弃咱们没招待好啊!”他这一声嚷嚷,立刻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张静跑到门口,拽住她,“何禾你干嘛呀!”她回头看了一眼七哥,小声道:“别这么小家子气!”
何禾还在组织语言,七哥却发了话:“既然来了,就是朋友!怎么说,也该赏脸坐上一坐。”
这七哥似乎是场子里份量最重的人,他一说话,原本闹哄哄的包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全场的人都盯着张静和何禾二人。“别让我为难!”张静捏了捏她的手臂。
何禾无法,只好随着张静去一旁的沙发上休息。
包间里乌烟瘴气,何禾坐如针毡。张静被几个姐妹拉去唱歌,留她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里喝着饮料。她低着头,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摸样,倒也没有人过来搭讪。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这些人虽然看上去不太正经,但也就是玩笑打闹而已,和普通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低低笑了一声,怪自己太过小心了。一抬眼,却见斜对面的沙发上,七哥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她脸色一变,赶紧又低下头。
所幸,七哥并没有再看他,而是回头和身边的人继续说话。
“七哥,这事儿有点难办,听说这次这个大有来头。”一个剃了大背头的年轻人说道,“咱是不是还按照以前的法子来?”
七哥就着啤酒瓶喝了一口,摇了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运河沿岸被拆迁改造?咱可是有好几个盘子在那边呢!”年轻人似乎很激动,声音突然就高了起来。
何禾听到“运河”、“改造”这几个字,下意识地就朝他们看了一眼。却不想这一抬眼又被七哥碰了个正着。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这七哥的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嗜血的犀利,仿佛能一直看进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