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面对着我:“没关系,都过去了。如果不是你办公室里的那盆花,我还真不知道,你就是塔塔喜欢的女大夫!她小时经常会提起你……好了,不说这个了,工作怎么样?顺手不?”
“院长,我还没向您道谢呢,谢谢您提拔我。”
“谢什么,是你工作做得好,我不会让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做我助手的。别看我是近视眼,但心里是雪亮的,你的技术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在我心里装着呢,特别是做了主任以后,科室的管理井井有条,上上下下口碑非常好,令人刮目相看啊。”
“谢谢院长。”
“不要再说什么客气话。你把工作做好了,就是对我的回报,也是对你自己最好的负责。桑萸,你是个可塑之才,未来的路能走多远,看你自己了!”
人生,也许真是这样,存在着种种无法预见的机缘。耿仕轩、塔塔……缘分两个字,谁能说得清楚。佛经上说,昨日因,今日果,今日因,明日果,正是种种的机缘巧合,决定了我的人生。
领导班子重组之后,魏诚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驭者,驾着医院这挂马车全速前进,医院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达到了历史的最好水平,年底的时候,院长特意给全院每名职工都准备了“红包”,就连退休的老职工和临时护工都收到了礼物,大家都在说:“魏院长真有样儿,不是个只顾自己的领导,心里头装着咱老百姓呢。”
不同的声音也在这时出现。
“姓魏的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堵住大家的嘴,他自己指不定占了多少,贪了多少呢。”
“咱老百姓图啥?不就图个实在,当官的吃肉让咱喝汤就行,就怕有些人吃肉时连骨髓油都吸了进去。”
“魏院长胆子过于大了,改革得太急太猛,现在看着挺好,但肯定有隐患,希望不出事吧。”
……
那年的春节,我看到了魏诚拟定的一份“慰问清单”。清单上面罗列着市委、市政府,上级主管部门,省市相关协调部门领导的姓名、代号、慰问金额。特殊人物的慰问金由魏诚亲自去送,其他一些,则交给我去办。
魏诚很严肃地告诉我:“桑萸,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察,我对你十分信任,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财会都不知道你参与了,所以一定要做得机密,办完后,这份单子要交给我,我让财会销毁。”
“那怎么上账?”
“这个好办,按办公经费。对了,你那边别拿现金,直接办卡吧,现在流行这个,统一办可能还有些优惠,优惠的部分你自己留下。”
“院长,优惠的部分,我上交。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怎么行?我知道你没跟我玩心眼,所以更不能让你吃亏。有些人跟我长小心眼儿,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哪能不知道呢。我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回头我再让财会给你支出几千块钱,买个手机吧,联系事务也方便,听说现在女同志都流行用摩托罗拉V998。”
“我……还是不用了吧,太贵重了。”我推辞着。
“就这样定了!现在就是这个世道,你不给人家卡,人家就用事来卡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魏诚说得没错,任院长助理以后,在外面跑业务时看到的不同面孔,不同遭遇以及那些“被慰问”的领导各种不同的表情和态度,让我感受更深。
有的人接过了卡,面无表情,我还得挤着笑脸,不住地说着感谢多年来对医院工作的支持,请一定笑纳。最有趣的是有人居然问我,这卡能不能直接变现……
以前我并不懂得送礼之道,以为一定是拎着烟酒之类的贵重礼品,那之后才明白,真正的送礼者肯定是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而且停留的时间要短,神仙都不知晓短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收礼者的神情同坐在会场上讲话的样子肯定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回忆起来,魏诚算是我走入官场的“启蒙老师”吧。
我最后去的是药品监督局,实际上,局长级的慰问金应该由魏诚亲自送。耿仕轩是个例外,我猜想是魏诚的特意安排。当我走向他的办公室,心跳自然地加快了。
有人说,男女之间的吸引可以分为三种,眼睛的吸引、身体的吸引和心灵的吸引。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应该划分到第三种。至少在那一阶段,我同他彼此之间的吸引和感情很高尚、很纯洁。
耿仕轩总是很忙,差不多所有的时间,他都在严肃地处理各种事情,这是他数年严谨工作养成的习惯,代表着他良好的阅历和作风。这种情形下,我真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可以利用工作之便,偶尔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于我,便是一种极大的快乐。
见到推门而入的我,耿仕轩立刻将自己从文件堆里拔了出来。
“我说今天早起心情就好呢。原来是桑儿要来,我的预感很强啊,快,请坐。”他起身为我倒茶。
我急忙去抢他手里的茶盒,调侃道:“耿局,您别客气。我自己来。”
他推开我的手:“这个绝对不行,一定要我亲自来,你是客人,而且是我的贵客。”
“那……恭敬不如从命。谢谢耿局。”
“我以后得改口,不能一口一个桑儿了,得称你桑院长了。”耿仕轩逗我。
“耿局,可不带这样的,而且我也不是什么院长,我只是个小助理。”
“助理就助理吧,还非要加个小字。难道因为我比你老,你就故意在我面前显摆你年轻?”
“没……我真没那意思,再说了,您也不老啊!”
“真不老?桑儿,我真不老?”
耿仕轩看得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若无其事:“桑儿,我还得批评你,你看谁叫谁院长助理、局长助理、市长助理了,不都是把助理俩字去了吗?就像称呼副局长、副市长时得把副字去了,难道说将来我当了副市长,你要称我耿副市长?”
我笑:“我可不敢说您,我是说自己呢,本来我就是院长助理呀!”
“你还是较真,这样称呼可是官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你既然进了这个圈子,就得遵守这个圈子的规矩。这方面,以后得注意。有些人特别在意职务的称呼。你一个劲儿地表白自己是个院长助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说自己,不明白的,会以为你有所指的,千万别不小心碰到了谁的哪根神经。”
我叹了一口气:“太复杂了。再说了,我哪算什么官场中人,不过是个小虾米。”
“只要肯努力,有机遇,鲤鱼可以跃龙门。小虾米跃过了龙门,也能成为一条龙。”
“我这人能力差,水平低,您再夸,我都找不到北了。”
“哈哈,有我在,你转不了向。”
我的脸发烫了,手心里也涌出了汗珠儿,变得潮润润的:“您要是帮我把着方向,一定偏不了!我别把正事给耽误了,今天我是专门代表我们院长给您送这个的。”我将红色的礼品信封放到了茶几上,我知道这里面装的是现金。
耿仕轩笑了笑,拿起信封:“这家伙,跟我还来这套,既然他准备了,桑儿,你替我收下吧。”他把信封塞进了我的手提包。
“这……这可真不行。”我急忙拦着。
他的手正好碰到了我的手,空气瞬间停止了流动,我们彼此凝视着,眼睛里的火焰烫得心里发热。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紧抿着嘴唇,心里怦怦地跳,若有所期。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声音特别低沉,吹出的气息轻拂着我的脸,说:“桑儿……”
我睁开眼睛,抽回双手,抚在脸颊,为刚才心里的小念头感到惭愧,怎么就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真是不要脸皮,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吗?一定看出来了,心里也许还在悄悄地笑话我呢。我暗骂自己:“红萸是个大笨蛋,红萸是个大傻瓜,红萸是个……”
他起身,转了一圈,像是在平息着什么。片刻,重新站在我身前:“桑儿,收下!我不会让魏诚知道的,快到春节了,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不行,您一直在帮我,我还没送您礼物呢,怎么能……”
“收下吧!我不缺这个,我……”
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耿仕轩对我15分钟的“接见”。那个信封也被他瞬间塞进了我的手提包。
一种留恋,让我在离开他办公室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扯着。
不久,耿仕轩果然成了坤州市的副市长,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副市长了吧。但官场人的命运,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吗?
人有时很自虐,总要去怀念那些曾锥痛人心的沧桑情节,因痛到了深处,反而在记忆中沉淀为极致。
那年的冬天,塞儿像以往一样,刚放了寒假,就被我送回了坤州市坤城县天顺镇东洼屯——我的老家。
那时我们已经换成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因为女儿不在,家里变得冷冷清清。边宇扬和我穿梭在这个城市,即便回到了共有的“窝”,话语也少得惊人,我和他,待在不同的房间,做着各自的事情,温暖着各自的被窝,如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冬天,因为情感变得更冷。
我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中,用忙碌填充大脑,逃避着不愿意面对的情感危机。当我拖着疲累的身体,将进行年终检查的上级领导安排进坤州酒店,看到的一幕,却让我隐藏的脆弱土崩瓦解。
我家户口本首页上的那个男人,又一次笑容满面地抚着一个女子的腰,走进了电梯。我呆呆地站在酒店的大厅,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关闭,电梯上的指示灯一路地亮着,向上,向上。
“姐,咋了?”陪同的袁方看出了我表情上的变化。
我回过神,嘴角向上牵了牵:“哦,没事……客人都安排好了,你回去吧。”
“我先送你。”
“不用了,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你先回吧。”
“那也先送你去朋友那儿……”
我满面笑容:“回吧,时间不早了,别让家里人担心。坐了一天的车,我想走一走,活动下筋骨。”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没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吧!”
袁方走到门口,回头望向我,我的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他这才像放心了似的和我摆摆手。
终于只剩自己,我提着的气一下子泄了,灵魂在一瞬间变得极轻,身子却变得极为沉重,颓然地坐在酒店大厅最角落处的沙发上。
沙发旁的观赏植物非常高大,恰好挡住了有人可能从门口望向我的视线。
我问自己,要上去找边宇扬吗?要去质问他吗?如果上去会是什么结果?撕破脸皮,争吵,打骂,然后两败俱伤。要在这里等待吗?在等待中想象边宇扬和另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滚吗?在等待中煎熬自己的内心吗?
逃离!这两个字出现在大脑。
我起身,冲进了冬夜。
北风很快穿透棉袄,我裹了裹衣襟,将围巾拉了拉,风还是挤了进去,触到了我的身体。走着走着,两行滚热的泪水冲出了眼眶,很快变得凉了,贴在脸上,像两条小冰虫。
在别人看来,这一段时间我事事如意:家庭和睦、女儿懂事、事业也有了新的转机。但其中的甘苦却只有自己知道,家庭这个壳里已经长满了令人恶心的蛆虫,日夜啃咬着我的心,我却无力拔除,无力反抗。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完整,每天装着一脸的幸福。可伪装的背后是什么?谁会去探究和关心呢?面具后面的眼泪,谁会看得到?
虽然魏诚的信任给了我很大的工作压力,但来自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则把我挤得变了形,我努力把所有的事情做得完美,却常在凌晨突然醒来,反思自己在工作上是不是有所遗漏,有所疏忽,事情处理得是否周全,安排得是否妥当,会不会辜负了别人的信任。
寒冷的冬夜,一个人,泪流满面,孤单单,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突然好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哪怕只靠片刻,哪怕只给我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暖,让我有个喘息的机会。
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出现在我的脑海。打?不打!不打?打!两个念头轮番轰炸。终于没能管住自己,号码很快被我拨了出去,只响了两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拒绝接听的声音。
握着手机,心脏怦怦乱跳,北风在这时变得更加猛烈,不止穿透了衣裳,同时穿透了皮肤,直击五脏六腑,我打了个寒噤。
我责怪自己,真是太糊涂了,怎么也不看看时间,冒失地打电话过去,如果他在家里,家人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为此吵架?即使影响了他的休息也是不应该的。这么大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总是在提醒自己要克服急躁的毛病,怎么遇到事就忘记了呢?
我劝自己,没有什么是面对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娘不是说过吗?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何况我这算什么遭罪,不缺吃,不少穿,在外人看来风风光光的。日子还要过下去,生活也还要继续下去,一天天,一年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我跟自己说,红萸,回家,安安稳稳地睡个大觉,明天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明天站在别人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满面笑容的红萸,依旧是那个工作起来风风火火的红萸。
一步一步丈量着熟悉的道路,我不断地给自己鼓劲,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每走一步都会掉下一串眼泪。
十几分钟后,“耿仕轩”这三个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没有犹豫,没经思考,我迅速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耿仕轩用磁性的声音问:“桑儿,刚才我有事,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事吗?”
那一秒,我明白,他是懂我的,他懂我不会轻易打扰别人,懂我的自重。越是这样想,眼泪越是稀里哗啦地奔涌而出,如同决了口的大堤,无法阻挡。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我……”
他似乎听出了我浓重的鼻音,听出了我的抽泣,听出了我在外面,问:“你在哪儿?”
“我在路上,大酒店附近。”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傻呀,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等着,不许乱走,我这就开车过去。”
没用多长时间,我被耿仕轩拽进了车里。车里的温暖,让我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停好车,关好车灯,递过一张纸巾说:“看,冻感冒了是不?”
“没……没事!”我还在哆嗦着。
“还没事呢!鼻子眼睛全是红的,全身发抖,出什么事了?”他脱下外衣披在我的身上。
我低下头,紧抿着嘴唇,鼻涕眼泪再度泛滥。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傻丫头,这么晚找我,不是为了向我说对不起吧!要不这样,你想哭就使劲地哭,哭完了,再把事情告诉我,别憋着。男愁唱,女愁哭,憋着会生病的。”
我转过身子,靠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都像鼻涕眼泪一样蹭在了他的身上。
车里环绕着于魁智唱的《将相和》。耿仕轩对国粹有着极度的痴迷,无论是四大须生的马、谭、杨、奚,还是四大名旦的梅、尚、程、荀,他都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他的车里,经常播放的也是京剧。只是这一刻,他的心思全然都在我的身上,他抚着我的肩,轻柔得如同抚着一个婴儿。
好久,我才控制住了情绪,停止了哭泣,坐直了身子,抽抽搭搭,语无伦次地向耿仕轩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深深地叹息:“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唉,我一直以为你很幸福。”
我试探着搂住他的脖子:“带我走,好不?逃开这个世界,哪怕就一个晚上。”
他犹豫了片刻,抱住我,拍着我的后背。
“带我走,行吗?”
他深深地叹息:“桑儿,不能!”
……
终于站在了自己家的窗前,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向下凝视那辆渐行渐远的黑色轿车,耿仕轩这个名字,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除了说不清楚的情感,更有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