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被抛弃的孩子
顶着“大干六十天,向五一献礼”的口号,整个项目都忙得抽了风。所有的人都没日没夜地围着装置连轴转,直到五一前三天总算告一段落。苏锦从厂部开会回来时,看见装置里只剩下几个工人在搞卫生,到处都静悄悄的,一时间颇不习惯。
装置的最高处相互对应的位置已经挂上了醒目的横幅,一侧是“欢迎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另一侧的横幅上写的却是他们两个月以来的工作口号“大干六十天,向五一献礼”。红底黄字,十分喜气。
明天会有市委的领导们来视察工程进度,所以现场除了必要的加班人员,闲杂人等都已经放假回去休息了。苏锦拽了拽安全帽的带子,很想摘了安全帽透透气。天气虽然还没有真正地热起来,但是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压在安全帽里的头发还是被汗水捂得一团潮热,很不舒服。手都伸到帽带上来,犹豫犹豫又停了下来。现在对她来说可是非常时期,自己身上一堆麻烦呢。这种送上门找着挨骂的举动还是不要做了。
从上次曹英碰壁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不论是中环还是自己一方的领导都没有任何反应。苏锦本想找魏川打听打听领导们的态度,没想到他也忙得见不着人。预料中的暴风雨没有到来,苏锦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么别扭的一页不可能那么轻巧就翻了过去。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一接起来居然是自培训以来始终没有联系过的徐东。
“好久不见了,”徐东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有心事似的:“你手里的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这个电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这个时候能接到老朋友的电话苏锦还是由衷的感到高兴:“还行吧。你下平台了?”
徐东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说:“苏锦,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不过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苏锦的心一沉。
“是这样,”徐东斟酌片刻,还是觉得实话实说比较符合两个人之间的语言习惯:“今天上午刘总跟我说C城项目部又来找技监科借人。刘工把我借出去了。”
“你要过来?”苏锦被这个消息砸的有点头晕:“技监科啥时候改出租公司了?”
徐东苦笑:“还有更邪门的呢。我按着刘总的指示去技术部报到,结果技术部的办事员告诉我让我马上去C城项目部报到。她说我负责的是轻石脑油改质装置和制氢装置。苏锦,这两个装置不是你负责的么?”
苏锦的头嗡地一声大了:“没搞错?真的是轻石脑油改质装置和制氢装置?”
“怎么可能搞错?”徐东的声音也拔高了:“调令这会儿就捏在我手里呢。我跟那个办事员打听你,结果她一问三不知。”
苏锦死命地攥着手机,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在发抖。
“苏锦?”徐东的声音里透着担忧:“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锦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然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就是我大概把肖总给得罪了。”不论是曹英也好,中环也好,说到底都是外人。外人的手再长还能伸到海工内部来分派人员调动?这样的安排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苏锦仰着头,迎着头顶一片明晃晃的光线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这里是泵区,现场工人都已经撤走了。就连留下来搞卫生的工人也都撤走了。没有人,到处都静悄悄的。苏锦顾不得油污灰尘,抱着手里的资料袋在电机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头顶是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是一片纵横交错的银色管道。每一条回路都熟悉得仿佛自己的腿脚。
苏锦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
就在刚才的厂部会议上她还见到了肖总。这个一向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见到她的时候甚至破天荒地面露微笑,夸奖她是魏川的得力助手,是技术部的后起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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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会有人说: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苏锦觉得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在四月这个最明媚的中午统统汇在一起,搅成了浊浪滔天的一个漩涡。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也不知是徐东挂的,还是自己挂的。脑海中狂风骤雨般咆哮而来的浪潮已经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空余一片落寞的海岸,满目疮痍。
不甘心。
苏锦想: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就像一个刚刚拿到枪就要被迫离开战场的士兵。她真的不甘心。韩晓跟她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这样的后退不但在旁人眼里是一种战败的姿态,就连自己都觉得狼狈。
当初和鄂林分手的时候,林之之让她一定要扇两个耳光给自己出出气,否则心里会留下被恋人抛弃的阴影,会影响今后寻找幸福的心情。如果她当初听从了之之的建议,后来那些黏糊糊的情绪,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对于另外一个男人的不正常的依赖,是不是就都不会出现了呢?
继续退让,挟着一份不明不白的战败记录一路退让到另外一个项目去。遇到类似的情况再继续退让……,这样的人生真的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
苏锦摸出手机,想也没想就拨去了浅水湾。韩晓的声音刚刚出现在电波的另一端,苏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师傅,有一件事,不做的话日子会继续平平淡淡地往下过,但是心里会不大痛快。如果做的话,心里会很爽,但是有可能会丢了饭碗。你说做还是不做?”
韩晓沉默了。
苏锦连忙换了个问题:“换了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做为你的同事,或者说做为你工作上的前辈,我建议你选第一种。”韩晓叹了口气,自觉罪孽深重:“苏苏,我没法子骗你。我当年就吃亏在选了第二种,结果闹得自己……”
苏锦于是长舒一口气:“结果也没啥不好啊。你现在的日子不是过的挺滋润的?”
韩晓回想当年的事,那些纠缠于心的愤怒和不甘不知何时已经平息。那些曾经让她感觉刺痛的棱角也早已在岁月的风沙中枯萎,收缩成了记忆中一个平面的印痕。再回首时,不过是一个选择,一段经历罢了。
人总是从率性而为的年代走过来的。走过的人总是希望走在自己后面的人能绕开这同样的一段弯路。可是,成长永远都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有些跤必须要自己摔过才知道会有多疼。而这些疼痛,永远都是令我们成长的养料。
韩晓心头不忍,语气也越发柔和:“要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苏锦握紧拳头,冲着想象中虚拟的敌人重重挥出一拳:“我会的!”
韩晓听出了她话音里的咬牙切齿,不禁莞尔:“我的人生经验有限,也一向都不算是什么聪明人。所以建议归建议,到底该怎么做还得靠你自己决定。总之,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苏锦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太阳晒蔫了的茄子,在冷水里泡了泡又重新变得饱满硬挺,连表皮都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泽:“当然不会后悔。反正我还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实在找不着工作,我还可以去夜市摆地摊嘛。摆地摊也混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去坐台嘛……”反正自己的第一次“出台”就收了那么贵的一笔服务费,也算得上是开门大吉了。
韩晓哈哈大笑:“坐台也混不下去了,还可以来我这里当保姆,给我带孩子。反正我的预产期也快到了。”
苏锦也笑了:“看看,前途还是一片光明嘛。”
韩晓再次叮嘱:“多用脑子。别犯二。”
苏锦重重点头,心里却想:二就二吧。反正自己已经二了小半辈子,也不在乎多二这么一回。
光线真是奇妙的东西。
彭小言环顾四周,只觉得眼中所见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夜晚大相径庭。没有来自幽暗街道的霓虹灯明灭不定的旖旎光柱,没有潜伏着危险的憧憧暗影,没有揪心的紧张,也没有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眼前的这间出租房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破旧,污渍斑驳的墙壁上刷的还是最老式的灰浆,多处都已剥落,露出内里灰红色的墙砖。门厅很小,除了一架老式的鞋柜什么也放不下。鞋柜旁边是一道木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一道蜡染布的门帘,浓重的颜色勾勒出大朵的花卉图案,热烈而明艳。一帘之隔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家具破旧。靠窗一张老式的双人床,床单被褥都是半新不旧的蓝绿色,叠放得整整齐齐。床下却空荡荡的,连双拖鞋都没有。
事实上,彭小言一脚迈进这间出租房就已经发现这里的很多东西都不在了。不但没有杯子、毛巾、拖鞋这一类的生活用品,梳妆台上就连梳子都没有剩下一把。即使租了这间房子的人不在这里常住,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些东西,会被谁拿走了呢?林之之?还是另有其人?
彭小言站在门边不敢乱动,这是来之前答应过陆显峰和罗青树两个人的条件:决不能干扰到两个人在这里寻找线索。看着两个人戴着手套,十分小心地打开抽屉,再按照原来的样子分毫不差地合回去。忽然之间就有种错觉,仿佛看到警察在现场取证。
彭小言摇了摇头,将脑海里荒唐的念头都甩了出去。然而心中诡异的感觉反而强烈了起来。彭小言退后一步靠在门框上,竭力想要捕捉这异样的感觉自何而来。
蜡染布的门帘垂落在她的肩头,彭小言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收回视线,然而心中却微妙地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之之公寓里那一套香芋色的碎花寝具来。林之之偏爱柔和的颜色,不论内衣还是外衣,不是米****紫就是鹅黄嫩绿。对这样浓墨重彩的纺织品一向敬而远之。这挂着蜡染布门帘的房间真的是林之之的吗?
这个门帘……彭小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很旧,只有这块门帘是崭新的,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陆显峰无意间一抬头,正好看到彭小言拽着一角门帘怔怔出神。立刻警觉地问道:“怎么了?”
彭小言摇了摇头,视线落回到被他拉开的衣柜里。衣柜也是空的,除了底层的一块衬布什么也没有留下。米灰色的衬布一半耷拉在外,看起来像一条用旧了的床单,歪歪扭扭地皱成了一团。彭小言模糊地想:这条铺在衣柜里做衬布的床单看起来倒是很符合之之对颜色的喜好……
陆显峰用一把小镊子把衬布上的一样东西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证物袋里。彭小言正想凑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听罗青树在卫生间里压低了声音喊道:“显峰?”
陆显峰答应了一声,收好证物袋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不过八九平的样子,靠门的角落里是一方小小的盥洗台,黑色石面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窗开着,窗下是老式的浴缸。年代久远,表面乳白色的釉色已经变成了污浊的暗黄,象是总也擦洗不干净似的。
和卧室的情况一样,凡是能拿走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剩下,就连浴缸旁边的浴帘都被带走了。彭小言看到其中的一只浴帘扣上还挂着一片米色的塑料布,看上去是超市里出售的那种简易的塑料印花浴帘。看它的茬口,应该是被人硬扯下来拿走的。
罗青树正蹲在浴缸旁边拿着镊子摆弄什么,陆显峰和彭小言走到了他的身后才看见浴缸的下水口已经被拆开了,罗青树站起身来,冲着他比划了一下证物袋里一缕黑色的头发。
“只剩下这个。”罗青树的声音有些阴沉:“这里被人收拾得太干净了。”
那一缕黑色的头发让彭小言浑身不自在,连忙移开了视线。这才注意到浴室一角的下水道也被他打开过了,显然的,他在哪里一无所获。
“抽水马桶、镜子夹层……”彭小言看到两个男人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了自己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不是在捣乱啊,电视里都这么演的。我就是提醒你们一下。”
陆显峰忍不住抿嘴一笑,罗青树却摇了摇头:“都已经搜过了,连完整的指纹都没有留下。我现在开始觉得这位林小姐的身份很不一般,她租这样的地方用来做什么?而且还是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段?”
彭小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实际上也是她最深的疑问。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罗青树手里的那一缕头发确实是林之之的,她估计不会相信真的是林之之租用了这个房子。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毕竟有点太离谱了。
陆显峰看了看腕表,小声提醒另外的两个人:“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最好不要和警方的人碰头,会有麻烦的。”
彭小言大吃一惊:“你报警啦?”
陆显峰十分奇怪地望着她,仿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事必须要依靠警方的力量。你不会以为仅仅凭着咱们几个就能找出之之的下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