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晚会这个借口,才发现和领导见个面真难,领导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领导忙啊,不是开会,就是外出,又不能去院长办公室去得太勤,害怕落人口实,现在人的嘴都比冬天的风刀子还厉害。要避着同事,又要等得到领导,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有时真有做贼的感觉。
秦院长最近也被一件俗事困住了。这天,卫生厅人事处的方雨晴一大早就把他堵在办公室里。别看方雨晴年纪轻轻的,听说是下一任人事处处长的热门候选人之一。
秦院长热情招呼,亲自泡上一壶上好的龙井。在苏宁眼里的领导在方雨晴眼里也不过尔尔,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奉承殷勤,无动于衷地欣然领受。方雨晴优雅地笑笑,拿出一份报纸摊在秦院长面前说:“你先看看这张报纸,看完了咱们再聊。”
秦院长拿起报纸时脸上还是晴空朗日,一会儿工夫便阴云笼罩,看完后,眼睛长时间地滞留在报纸上。方雨晴似乎也不急于和他交谈,留给他一段整理思维的时间,悠然地起身去欣赏窗台上的一盆蝴蝶兰,却在窗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本来以为是已忘记了的,最近却一次次掏空她的心,搅得她神不守舍。
一股惊喜和热浪扑上岸来,蓦然回首,方雨晴才发现,他仍然能掀起她感情的浪涛。方雨晴正柔肠百转时,上次见过面的那位年轻女医生犹豫着靠近苏宁,两人停住脚步,四目相对。纵然相距甚远,方雨晴依然可以感觉到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这就是女人可怕的直觉。
方雨晴捏紧拳头,胸口感到窒闷,反身重新坐回沙发。
秦院长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道,说实话:“小方,最近我正被这件事缠着呢,没想到竟然上报了,我先检讨一下,是我们太大意,处理不当。”
方雨晴问:“到底怎么回事?和报纸上写的有出入吗?”
秦院长说:“是这样的,一个基层医院院长的老婆得了绝症,快不行了,到我们这儿的肿瘤科就诊,入院后,患者因为癌症比较痛苦,家属声称去找管床医生,希望可以对症处理,后来不知怎么就闹起来了,说医院不管他。你说,她一个住院病号,医院每天都查房,能不管她吗?”
“可家属说他们一次次去找医生,但始终没人理患者,后来来了一个查房的,下了次药,就再不见踪影儿了。家属说患者难受,太疼了,想调药,她儿媳妇又一次次地去叫医生,还是没有人来管她。”
“我问过管床医生,其实不是不管她,是没办法管,你说人都快不行了,药物也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了,怎么个管法?我们总不可能单独为了他安排一个特护,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地照顾他吧?”
方雨晴眉峰微挑,一张脸显得很正经也很严肃,问道:“听说你们医院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对晚期癌症患者必须由病人亲自到住院处办理住院手续,如果下不了床,自己不能办理手续的,医院一概不收,是这样吗?”
秦院长倏地站起身,端起茶壶打了个圈,缓步踱到饮水机前添了添水,无奈地叹息道:“小方,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规定,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下有过类似的暗示,这个我可以保证。但即使偶尔出现这种现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医院床位这么紧张,光救治那些能救得了的病人都救不过来,你说收这种病人有意义吗?收进来也是白白浪费患者的金钱。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何尝不是医院在替病人着想呢?”
方雨晴毫不退让地说:“有人投诉你们医院只认钱不认人,按说只有病人选择医院的权利,医院怎么可以选择病人呢?”
通过秦院长的回答方雨晴已经确知医院确有其事,许多同行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追究下去没多大意义,医院自有医院应付上头的办法。方雨晴拣当务之急的问题问道:“秦院长,你们对受贿大夫打算怎么处理?是否打算按患者家属的要求登报致歉?”
其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除辛酸之外还更有趣味得多。
基层院长的儿子和媳妇在老家时也算得上万人之上,哪受得了这样的冷遇,他们不断劝说父亲给大夫送礼,说:“现在医院不都兴这套?是不是因为没送礼,所以没人管?”
基层院长说:“我就是医生出身,不送礼大夫也会处理的,我就是干这行的,而且我是个院长,不用给他们送!”
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医生过来处理,儿子一日日看到母亲遭的罪,实在忍不下去,自作主张给管床大夫送了两条大鸡烟,因为档次太低,大夫学车时随手把烟丢给了驾校教练,然后派了个进修生去给患者调药,患者一家对管床大夫既坦然受礼而又不管不问的态度恼羞成怒,当即向医院投诉了他。
开始时管床大夫痛快地承认收过烟,当听患者家属说每条烟里塞着两千块钱时,他马上矢口否认,死也不承认收过他们的东西。
据说此事还有后续,此管床大夫找到驾校教练,询问烟里钱的事,教练说烟送人了,再追问下去,教练只奉还给他三个字“不知道”,管床大夫当场和教练大打出手。
报纸在谴责医院和那位管床大夫的同时,还表扬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宁!
方雨晴接手这件事情后,无意中听到病人提到苏宁的名字,盘根错节一路追问下去,了解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苏宁的感情随着病人的口述不断升温,苏宁淳朴善良的一面,轻易拨动了她沉睡多年的爱意,这个男人有着功利社会里大多数男人所缺乏的人情味和同情心。苏宁大学时充满阳光的形象久久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她发现自己不只是旧情难忘,而是旧情重燃。
患者入院时,因为牙周脓肿引发张口受限,疼痛,口臭,无法进食,患者十分痛苦,提出要口腔科会诊,会诊通知单送到口腔科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因为是非急症会诊,按规定两天内处理就行,排班会诊的大夫一走了之,其他大夫自然呼啦一声散去,面对焦虑无措的病号家属,苏宁决定跟过去看看。他耐心细致地替患者做检查,替她进行口腔清洁和护理,然后做了个小切口,把脓肿切开,放引流条……
临走前又对肿瘤科的值班大夫做了交代,就这样一直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午饭时间都错过了。
方雨晴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医院到现在一直不让苏宁进病房,这是怎么回事?”
秦院长简短地解释了脱岗事件的始末,边说边察言观色地问:“小方和苏宁熟识?”
方雨晴点点头,但其余的话却只字不提,人与人之间多一点儿神秘和追逐,人生会更有趣味。
秦院长见风使舵地补充道:“苏宁的确是个人才呀,我一直有要重用他的意思。”
方雨晴鼻息间闷哼了一声,笑意融融地堵了句:“贵院真是别出心裁,重用的人都放到门诊拔牙了啊,呵呵。”
秦院长尴尬地摇头笑道:“基层工作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
方雨晴直言不讳地说:“苏宁这样敬业的大夫是不是应该多给他一些机会,这样的人老放在门诊上是不是有点屈才?我们医疗系统缺少的不是医生,而是品德高尚、真正具备医生职业道德和素养的医生。”
秦院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都快成人精了不会不明白她的潜台词,她肯站出来替苏宁说话,他们之间一定也不是寻常的关系。他打着哈哈说:“是,小方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我们会尽快研究解决的。“
第二天,院委会的决定就拿出来了,把苏宁调回病房,同时让肿瘤科那位管床医生以个人的名义向患者登报致歉,并扣发他第四季度奖金,缴回四千元贿赂款返还给患者。
安小葵得知苏宁要回病房,写病历的手不由停顿了五秒钟,那种兴奋程度远比当事人要高得多。张放异样地瞟了她一眼,她慌张地低下头。天空还是以前的天空,在她眼里却亮堂多了,几缕阳光,淡淡的,慵懒的,洒在她身上。她于欣喜里夹杂着苦涩,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心痛的,是从确切知道叶子其人的那天吧,最近这种痛楚越来越强烈,每次见了他心里热扑扑的却要伪装得很冷淡。其实所有的疏远,都只是自己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罢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她自我安慰道,我只是默默地爱,单方面付出,我暗恋是我自个的事儿,和别人无关,应该不会伤害到她吧。想到这点,安小葵忍不住给苏宁发了一条短信:你终于可以回来了,我真的,很,十分替你高兴,真的,很,十分开心。她一连用了两个“真的,很,十分”,让苏宁内心不由升起一股融融暖意,苏宁翻看着短信哑然失笑,合起手机,再次打开,又翻开看了一遍,又笑了,他打上去两个字:谢谢!
安小葵回复:0564335。
这组数字的意思是:你无聊时想想我。安小葵当然知道苏宁看不懂,她的思念像窗外的风一样,鼓得树枝吱吱作响。
苏宁回复:电话号码吗?
安小葵回复:秘密。
秦院长亲自打来电话给苏宁传达院委会的决定,他语重心长地说:“苏宁,好好干。”苏宁说:“一定,一定,请您放心!”虽然苏宁知道秦院长根本看不到自己,还是鸡啄米一样地对着电话点头,胸中涌发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壮志,那股豪情在一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为了知己可以肝脑涂地。
临挂断电话前,秦院长问道:“方雨晴是你同学吧,她昨天来找过我。”
放下电话好长时间,苏宁耳旁一直萦绕着秦院长最后那句话,难道自己调回病房并不是秦院长的知遇之恩,而是和方雨晴有关?这个谜团不但让他困惑,更让他的情绪产生了比较大的落差,在苏宁正极速膨胀着的感激之情上狠狠扎了一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