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在这座城市的街口,苏宁有点彷徨了。
研究生毕业后,他被分到这座城市最大的一所医院,当时的他踌躇满志,然而,现实无情地磨光了他的棱角,埋葬了曾经的梦想。三年前,他不顾老板的挽留,借考博逃也似的离开了,讽刺的是,博士毕业后,自己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这家医院。想象着老同事们的窃笑,苏宁便有些踌躇。不过看着同学们的去向大都不尽如人意,苏宁只有无奈——也许博士毕业后能分到这所医院已是最佳结果。
而且作为人才引进,医院将分给他一套二居室的楼房,虽然是旧房,还需要交一点钱,可毕竟是自己的房子,这也是迫使他放下自尊,重新回到这里的最直接的原因。叶子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六月的城市像闷热的小厨房,烦躁,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穿过遍布小摊贩的狭窄街道,苏宁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叶子。想到叶子,他疲惫的心似乎有了一些支撑。
七拐八拐爬上顶层,斑驳陈旧的楼道依然如此,没有一丝光线,年久失修的窗棱上爬满蜘蛛网。苏宁厌烦地扯下防盗门上掖着的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情况马上就要好转了,那所房子周围环境比这里要好得多。苏宁想象着叶子惊喜的神情,不由高兴了起来。有了房子他们就可以结婚了!两个人相爱了这么多年,是该修成正果的时候了。一个博士,一套旧房就可以填充他的欲望。苏宁来不及悲哀,打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他想象的盛情迎接。苏宁隐约听到卫生间里有滴水的声音,叶子在洗澡?苏宁又兴奋起来,而且有点坏坏的臆想。他放下东西,踮着脚尖悄悄走近卫生间,推开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没有人,只有一个滴水的龙头。
风从窗户和洞开的门间长驱直入,叶子——并不在家。
已经七点多了,苏宁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眺望,前排二楼的老女人扎着腰布在煎炸什么东西。刺啦刺啦的油烟,把老女人隐匿在烟雾后面。她有四五十岁的模样了,横生赘肉的体态,经常穿着胸罩在自己家里毫无顾忌地走动,叶子曾经对此很无语地说:“年纪大了就不是女人了?怎么会没有羞耻心了呢?”当时自己笑笑说:“那是她家,她愿意怎么样是她的自由,你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吧。”
苏宁饥肠辘辘地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两个鸡蛋,半个发馊长毛的馒头,一罐豆腐乳,便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阳台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西红柿,两个长芽的土豆,苏宁无奈地摇摇头,叶子在过日子方面,实在算不上一把好手。他重又折回客厅按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换着频道。
苏宁打叶子的手机,关机。
再打,关机……
气闷像被烧热的油锅一样慢慢开始冒烟。她以前从来不这样,若有事情,至少会打个电话给他。苏宁盯着电脑桌上那台破电脑,屏保上来回晃动着她逼苏宁打上去的一行字:我爱何秋叶,我爱何秋叶……这行字像一个孤独的忍者在黑色的屏障上来回穿梭。
黑夜涨潮般把整个客厅都淹没了,电视一闪一闪的荧光把寂寞映衬得更大。他关掉电视,把双腿撂到沙发上,身体向后一仰,枕着自己的手臂合上双眼。想到在火车上时,窗外恍然而过的田野和荒原。要与夏立仁再次共事,未来在他眼里并不乐观。最坏的结果就是夏立仁不重用自己,但既然自己选择回来,就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自己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无知和没有立场了。
潜意识里,自己是不是还和夏老板较着劲呢?这是不是自己选择回来的某一部分动机呢?他不愿意去深究这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宁猛地睁大眼睛,打着赤脚跑到防盗门跟前,刚想伸手拉门,无意中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九点一刻!愤怒像个氢气球一样爆炸了,把所有的喜悦和期待嘣地一声炸得粉碎。
叶子气喘吁吁地开门进来,顾不上换衣服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点儿事回来晚了,你吃饭了没有?”
她弯下腰伸出双手想勾住他的脖子,他黑着脸不理不睬,脖子向旁边一摆,摆掉了她讨好似的亲热。
“今天X杂志的编辑到我们这儿组稿,晚上我请她吃饭来着,我得挣钱啊!”她力图向他解释,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委屈。这个编辑来这里一天了,这一天她都陪着她,转完了景点转商场,转完了商场又帮她约了几个同城的作者见面,累得腿肚子都打哆嗦了,但是想到家里有了一个等着自己的男人,想到一打开门时拥抱自己的温暖的灯光,刚才爬楼时,她几乎是一步两阶跳跃着一口气跑上来的。
他早就饿得发慌,一听她和别人吃过饭了,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你把我丢在一边,自己却逍遥快活地在外面陪别人吃饭?”
叶子垂下头小声嘀咕:“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陪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想多赚点钱?这几年你一直在外面读书,花了不少钱,再不赶紧想办法挣钱,咱们什么时候能买上房子,什么时候能结婚,什么时候……”
苏宁粗暴地打断她:“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钱,是我重要还是钱重要?”
叶子咬着嘴唇瞪着他,“你一回来就找碴是不是?你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连顿饭都不能自己做吗?为什么什么都要靠我?”
苏宁凝视着她,一句话没说,目光里却流露出极度的失望。
一种陌生感像封条一样堵上了叶子的嘴。她知道自己的话触犯到他的自尊了。
周围的人常常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笑话自己,说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供给男朋友读博,说自己傻,说自己有病,连父母都埋怨她是贱坯子,有那么多条件好的不跟,偏偏看上了苏宁这个没钱没地位的土包子。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苏宁疼自己,苏宁人品好,苏宁和自己一条心。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一顿饭冲自己发脾气?他心疼过自己吗?他知道自己一个人顶着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过得有多不容易吗?
两个人僵持着。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分开了短短的三年,难道一切都改变了吗?他们都不甘心。
苏宁注视着这个跟了自己六年多的女人,一米六六的个头,比刚认识时丰满了一些,但脸色依然苍白,因为常年熬夜,眼圈发黑,皮肤暗淡无光。何秋叶也正抬头望他,她先心软了,苏宁大老远回来,家里连口热汤热水都没喝上,上来就是一顿争吵,不生气才怪。
她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应该在家等你的……”
他心里一揪,搅起一股难言的心酸和苦涩,他知道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不容易。他把她揽到怀里说:“这几年你受苦了,现在我回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她的眼圈发红,眼泪差点儿掉出来,她内心是委屈的,但这个委屈又无法对他说出来。
苏宁继续说:“医院已经答应给我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房,虽然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房,但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医院还承诺给我一个副主任的位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个城市,所以我回来了。”
叶子细心地倾听,不发表任何意见,甚至听到那套可能属于自己的房子时,也没有什么反应。苏宁没收到预期效果,叶子的平淡挫伤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突然失去了聊下去的欲望,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她温婉地说:“你一定饿坏了,我去做饭。”
苏宁拥住她耍赖,“我的确饿坏了,不过,我不想吃饭。”他寻找着她的嘴唇说:“我想吃……你。”
叶子在外面奔跑了一天,疲惫不堪,被他缠得正不知道怎么拒绝时,苏宁的手机响了。
苏宁赶到一家川菜馆,饭馆门面不大,桌椅板凳,甚至服务员穿的制服和流露出的气质都蒙着灰尘。李绍伟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两个空啤酒瓶,显得很颓废和孤单。
李绍伟是苏宁大学时的学兄,比苏宁高三届,苏宁上大学的第一天就得到了李绍伟殷切的接待和帮助,后来两人秉性相投,又先后考上本校的研究生,一直来往密切。
李绍伟看到苏宁,激动得两眼发亮,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你小子可回来了!”
李绍伟让苏宁坐到自己身边,一只手亲切地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给他倒了一杯啤酒。苏宁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感动,问他为什么不叫上张放一起来。
李绍伟语气中有一丝讥诮,“叫了,那小子说有事,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是夏主任眼里的红人。”
他们俩边喝边聊,聊医院,聊学生时代的趣事。不由自主地,又谈起那次令苏宁全校闻名的“砸玻璃事件”。
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情绪都低靡浮躁,懒洋洋地在校园里像幽灵一样游荡。心是荒芜和茫然的,为了友情,为了爱情,为了一切不确定、不能把握的未来。苏宁却踌躇满志,可以留在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医院,而且和好朋友张放分在一起。那天,他们在校园的小树林里喝酒庆祝。他们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意气风发,他们谴责医院的某些死角和黑暗,讨论医生的职业道德,探讨医疗体制的弊端……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刚上大学时面对希波克拉底誓言时的激动,为了医生高贵而神圣的职责,他们一起盟誓,要做就做救死扶伤的好医生。
经过办公楼时,张放指着二楼那片白花花的玻璃说:“反正老子他妈的明天要走人了,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砸?”
借着酒劲,在张放的蛊惑下,苏宁毫不示弱地冲动和兴奋起来,特想制造点刺激和波澜,平复一下面对社会的惶恐和不安。
张放说:“我喊一二三,谁他妈的不砸谁是乌龟王八蛋。一、二、三!”
咣——张放的石头根本没出手,苏宁的石头却像枪里加了准星的子弹一样一路飙向玻璃……
说到这里,苏宁忍不住苦笑起来,“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小子真精,精子的精,哈哈。”
李绍伟叹道:“就因为你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档案里背着个处分,夏主任开始坚决不同意你进我们医院,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妥协了,看来他还是念着师徒情分的。”他喝干一杯啤酒,有些困窘地说:“这么晚了把你拉出来,其实……其实……我有件事要求你……”
原来,眼下M医院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两年一度的职称评审。
昨天下午,夏立仁在科室会议上宣布医院出台的新政策,宣布工作不满一年的一律不能呈报,包括工作之后外出读博、读研、进修后重新回医院的……夏立仁的视线在全科人的头顶意味深长地扫了一周,在李绍伟头顶做了短暂的停留。
李绍伟心脏收紧,脑袋发蒙,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戳进他的脊梁骨。全科除他之外,没有其他人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夏立仁这是宣布给他一个人听的。
早上李绍伟还巴巴地按人事部门的评分标准替自己打了分,没问题,十成十的把握,接着拨电话给王爱梅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这次评职称肯定没问题,王爱梅兴奋地在电话那边哇啦了大半天,两人紧张的关系缓和不少。
散会后,李绍伟跟在夏立仁屁股后面走进他的办公室。李绍伟低声下气地问:“夏主任,您这意思,这次评职称没我什么事儿,是这意思吗?”
夏立仁拉长脸,“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医院的意思。”
“咱们科除我之外哪有回来不到一年的,再说人事部门根本没有这样的规定,您这不是针对我吗?”
“这怎么是我针对你?都是院委会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夏立仁不满地盯住他。
李绍伟脸红脖子粗地说:“我读博前在医院有好几年的工龄应该计算进去吧?”
夏立仁看了他一眼,翻着手里的文件,找到一页说:“你看这里,这几行,专门指出你这种情况,上面说外出进修、深造回医院后不满一年的,一律不能参加评审。”
李绍伟急了,“人事部门下发的文件中根本没有这条,为什么医院说加上就加上?”
夏立仁面无表情地说:“这我就不清楚啦,要不,你再到院里打听打听?”
政策都出台了,还打听个鸟啊。李绍伟非常沮丧,但仍固执地站在夏立仁的对面,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夏立仁看看他执拗地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气,拿文件的手微微发抖的样子,心里想起了去年的王顺利。当时王顺利拍着桌子和自己对骂。不过对骂还是有效果的,那次王顺利不光拍了自己的桌子,还拍了人事科长的桌子,拍了卢院长的桌子,他这一路把桌子拍下来,上面还真重新考虑了他的问题,说他学历虽低,但总归年纪也大了,资历也够了,明明知道报上去也是白报,还是把一个年轻人挤下来白白让他占了一个指标。
不怕不要脸的,就怕不要命的。夏立仁心中冷笑,不是自己小瞧李绍伟,他不会不要脸,更不会舍了命。夏立仁心里虽轻视他,面上却换了一副嘴脸,看似苦口婆心,实则道貌岸然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什么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应该发扬发扬风格,什么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同志,不能为了这点儿小事争一时之气伤害了同志间的友情和团结……
李绍伟一句也听不进去,笨嘴拙舌的又提不出有力的反驳,正在这时,张放敲门走了进来。
夏立仁有些不耐烦地下逐客令说:“绍伟,这样吧,咱们以后再找机会谈,我现在还有台手术。”
李绍伟虽然老实,但不痴不傻不缺心眼,他怎么会不明白,医院出台的所有政策都是各科负责人反馈上去的,他夏立仁如果说不知道只有苍天知道了。夏立仁和他打的都是官腔,是敷衍。他认为夏立仁应该真心实意地和他沟通,把所有的隐情和难处摆到台面上。哦,啊,绍伟,你看看,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上,他就不能上;他上,你就不能上……说不定他一时心软会主动退出,人格上得到尊重,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窝囊。他觉得自己像羊肉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涮被烤被吃了。人都是要面子的,何况他一个知识分子,面子比命都重要。
李绍伟沮丧地默默离开。他有种要疯狂地把门踹碎的冲动,他还想破口大骂,想把夏立仁手中的文件夺过来摔他脸上再呸上一口,最终却叹了口气,理智地把门轻轻带上了。
王爱梅当天晚上就和他短兵相接。李绍伟刚一进家门,她的怒火如同冰雹一样,没头没脸地砸向他。
“发扬风格,高风亮节,谁不知道谁啊,他们怎么就不发扬风格了,他们怎么就不高风亮节了,哄三岁的孩子啊,啊?你老婆下岗,孩子上学,房子没有一套,上有爹娘,下有妻小……你就不能和他理论理论?你吃屎的啊你?你是不是个男人?……”
王爱梅一怒之下掀翻了一桌子的菜,儿子海海吓得哇哇大哭。
李绍伟像只灰溜溜的老鼠,从单位溜回家里,从家里又溜出来,每一束光亮,每一点动静都让他恐惧。他觉得王爱梅骂得对,太对了,自己真不是个男人,自己太窝囊了。他茫然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穿梭,热泪淌了一脸。他想,我是个博士,我是个知识分子,我不是小市民,我应该有素质,我不想和别人斤斤计较,我应该表现得更清高,更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