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王宫秋猎去的队伍便浩浩汤汤地出了宫,奔向西山围场。
按照那时宴上说的,东陵叆留在了宫里。可她站在城墙高处看着那行人离去时,却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一点点后悔的;要是她现在在队伍里,便可以看到莞城秋天,最美的风景了啊……更重要的是……她目光落在国主车轿后的那辆车轿上——她可以和他一起骑马、可以要他教自己射箭、可以坐在篝火旁吃野味……可现在这一切,都将由另一个人代替她去做了。
不对、不对——她捶捶自己又开始疼起来的脑袋——她怎么能期待和他在一起呢?!更何况、温涟也在那里!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有刚刚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肃鸢在他身旁有什么不好,她聪明,听话,温柔,可以把他照顾得最好。
她叹一口气,说去藤青宫。
才到藤青宫,便有宫人出来回东陵叆,说王后身子不适,免了请安。东陵叆先是庆幸不用进去面对王后的一张苦瓜脸,可想想,今早送行王后便没有出席,再想想前几天秋宴,似乎精神也不是特别好——她一惊,难道王后真的病了?前面那些天都不是推搪之词?
她细问:“王后娘娘是不是病得很重……?”
宫人正难为不知如何回答,萧姑姑却从里头出来,对她道:“世子妃猜的没有错,娘娘近来身子确实十分不好。”
东陵叆惊道:“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又觉得自己本就与王后不甚亲近,这话问来好笑,便又补充道,“君上与世子似乎也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如何会放心去秋猎呢……?”
萧姑姑点点头,道:“是,此事是娘娘下令不可张扬的。所以宫中各人都不知情,君上与殿下就更是被瞒得更紧了……”
“可是、为什么呢?既然生了病,自然希望最亲近的人在自己身边照料,为什么……”
“奴婢也是这样劝,可……”萧姑姑的表情黯淡了下来,东陵叆似乎觉得,这个曾与她处处作对的老刁奴突然没有那么锋利刁钻了。或许是王后的病情真严重到,令她都不知所措了。
而且现在,东陵叆竟然在她眼中依稀看到,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请求。
她也有些慌,想了想,说:“先带我进去看看娘娘吧。”
萧姑姑答应,带她进了衍后的寝殿。
衍后正在床上熟睡,东陵叆进来也丝毫不觉。她打帘瞧这总是对自己严厉没好脸色的王后,此时却面色苍白地躺着,乌丝散落在枕头上,有些难以言说的颓凉。她心中忽然不忍,无论她平时是怎样对自己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退后几步,小声问萧姑姑道:“御医怎么说的?难道吃了药都不见好吗……?”
萧姑姑点头:“这是娘娘自小打娘胎里的毛病,入了秋便犯病,白天倒还好,入了夜人便咳嗽不已烧得厉害——御医什么药方都试过,但效用都不大。娘娘知道是顽疾,却又不想这病分了君上和殿下的心……便一直都说御医的药有效,渐渐不大犯病了,可其实……”
“……”而她竟然还准备了那样盛大的秋宴、竟然还一直端坐在宴上满面镇定!——东陵叆的惊讶,已经不可形容了。那一晚,她该多难受啊!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为令君上和温融安心!她静一静,对萧姑姑道:“这样下去不行,须得通知君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岂是你我能够担待的起的——”
“不可不可、”萧姑姑却极力反对,“娘娘下了严令,决不可惊动君上与世子。此病虽猛,但只要熬过这半月,便可无碍——”
“这是什么话?!”东陵叆激动起来,“难道娘娘的身子还不比秋猎重要吗?!什么叫熬过这半月、那万一熬不过呢、万——”东陵叆一声顿住,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却仍旧刹不住心中的着急焦虑。
萧姑姑也接不上话来,站在一旁,眼泪都要掉下来。
东陵叆想了一阵,既然这是王后亲自下的懿旨,恐怕自有深意,不到最后关头,她不可轻易抗旨。于是对萧姑姑道:“去把御医叫来,我有话要问。”
立时便遣了宫婢去请,御医不出三刻便到了。东陵叆对医术医理也并不精通,所以只是循例问些话,御医答:“娘娘这病是顽疾,世上无药可治。从娘娘嫁入出水王宫以来,御医院便一直在研究这病,却无甚结果,只能制些治标不治本的药来缓解病发时的痛苦。可——药吃得多了之后,近年似乎也开始不起效了……臣等也是力所不能及……还请世子妃恕罪……”
东陵叆叹一口气:“我叫你来,又不是来治你的罪的,你何需如此惶恐。我只是想了解了解病情罢了。”又对萧姑姑道,“您去将偏处的屋子收拾出一间来,让御医住下,轮换值班,娘娘若有何状况,也好及时医治。”
萧姑姑领了命,带人下去办,御医留下替王后诊了脉,又开了些镇定心神的药,也退下了。一时殿内只剩了东陵叆和衍后,及外头伺候的几个宫人。
东陵叆替衍后盖好被,又拧干了巾帕细心地替她擦面擦手,伺候的宫人说这些事她们来就好,东陵叆却执意自己做,因为她觉得,好像除了这些,她能做的也没有什么了。自己从小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到现在要用的时候,便使不上力了。
萧姑姑张罗完了那边的事便来伺候东陵叆用膳,她却并无胃口,在衍后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又叫宫人去御医院那里取来了衍后的病案,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到了掌灯时分,才被萧姑姑劝着稍稍进了些食物。入了夜就更是半分马虎都不敢,衍后咳嗽不停烧得浑身都烫,她与一众宫人一道替衍后擦身更衣、喂药喂水、冷敷额面,一夜下来,竟也不知道累。黎明时分衍后的反应才渐渐缓和了些,她又与萧姑姑二人伺候着喂进了些粥水补汤,才算告一段落。
萧姑姑劝东陵叆也去休息一会儿,她来守着。可东陵叆念她年岁已大,不堪操劳,令她去下房休息,自己便在衍后榻下设一个铺,略微眯瞪一下便好。萧姑姑推辞再三,拗不过东陵叆,只得从了她的安排。
衍后醒来时,天已光亮,殿内却静得很,她心中疑惑,撑起身子来看,却见东陵叆蜷在自己榻下睡熟了的样子。她还不曾弄明白,便有轮值的宫人上来,替她披了一件厚衣,以防着凉。她便问:“世子妃怎么在这儿……?”
宫人答:“世子妃是昨日来的,一宿没睡,照顾伺候您。”
“……”衍后忽然不说话了,目光轻轻落到东陵叆身上,缓缓道,“也替她加床被子吧,别着凉。”
宫人领了命下去拿被子,衍后想下床,却身上重得很,挣扎了几次也没有成功,倒把正睡着的东陵叆吵醒了。她睁开朦胧睡眼往床上瞧,一看衍后坐起来了,一下便清醒了,跪坐起来开口就问:“您醒了?!”
“……”衍后反而有些尴尬,点点头,把滑落的外衣往上拉了拉。
东陵叆立刻上前来,替衍后把被子盖好,道:“您今日觉得好些了吗……?”又转过头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青水,去叫御医来请脉。”
她发髻已散,面容亦憔悴疲惫得很,看在衍后的眼里,竟然微微有些心疼。衍后握住她冰凉的手,道:“本宫觉得好多了。”
“是吗?!”东陵叆的眼中闪着光,衍后看得出,那是她发自内心的欢喜。她忽然对这个她从来就不看好的世子妃有了一些莫名的感觉,她拉她在床边坐下,却又无言。
东陵叆一心在衍后的病上,却也不察其他,只是紧张担心,怕她受凉加重病情。
御医就在偏院住,不一会儿便应召来了,替衍后把过脉后道:“娘娘的内热清了些,不过主脉依旧疲弱,该吃的药还是一样都不能少,再者,夜里发热时要格外小心,既不能令汗热攻心,亦不能令风寒侵体……”
“……”东陵叆将御医的话都仔细听了,她虽不懂医术,可也分明知道御医这些话都是消极应对之策,并无治病的主意。又想起来昨日御医的话与所看的王后病案,似乎这些年都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或者因为对方是王后,所以这些医人不敢激进,只能保守治疗。但……她偷偷看衍后一眼——想到她这样的辛苦,这样被这病纠缠一辈子下去,心中悄悄蔓延出些不忍。却也不当面反驳御医之言,只是沉在心底思考。
衍后这日白天的状况较昨日要好了些,起码人不昏睡了。等萧姑姑上来伺候,衍后便叫东陵叆回东宫去梳洗歇息,她却执意不肯,最后叫蔻笙拿了换洗衣服来在藤青宫随便梳洗换了,依旧到衍后面前来伺候。
东陵叆盯着外殿的人熬药之时,萧姑姑忍不住悄悄对衍后道:“娘娘,您看着世子妃……是不是长进许多了……?”
衍后的眼弯了起来,目光中盛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和蔼与满意。
萧姑姑又道:“奴婢从前教导世子妃时,她是极没规矩的,甚至什么话都听不进,奴婢伤透了脑筋。不过现在看来……规矩嘛,世子妃还是不咋的,但总亏一颗心是极真诚的。奴婢昨日没了主意才透露了您的病情,世子妃竟如此紧张,一日不吃不喝地照顾您、看病案、招呼全宫上下,到了夜里也是眼都不曾眨过……奴婢这才看到了世子妃的品质与性情……而且瞧她打点招呼宫人处理宫中事情的样子,倒与您的风采三分相似呢——”
“……”衍后的笑容分明更深,却瞪了萧姑姑一眼,嫌她话多。萧姑姑却知道这些话是讨她主子欢心的,也不惧,倒笑了起来。
东陵叆看着宫人备好了药汤,却带着蔻笙和御医往御厨房去。
蔻笙不解道:“郡主怎么还亲自上御厨房?”
东陵叆道:“我昨日看病案时想到,王后是朝舜人,朝舜与芍安都地处南方,那里气候湿润温和,不像莞城位置偏北,气候干燥寒冷,所以一入秋,王后便顽疾发作,药石无效。我却也不懂医,但想想,食药相通,但愿辅以食膳,能缓解王后的病痛折磨。梨是润肺止咳的上品,芍安产的冰梨更是梨中精品,可那冰梨是芍安来的邦交上品,没有上命那些御厨是不敢动的,传话来去未免麻烦,所以我亲自去,叫他们烹个梨羹。”
蔻笙明白了,两人快步到了御厨房。
御厨的人见世子妃来了,都吓得跪地俯身不知所措。东陵叆免了他们多礼,叫厨子取来芍安冰梨,又与御医和首御厨三人商量了一阵,才决定了羹膳所用的材料与做法。御厨烹调期间,东陵叆一步不离,一直蹲守在御厨房,直到梨羹出锅完备。
东陵叆带着精心准备的梨羹回来时,萧姑姑刚服侍完了衍后吃药,正在漱口擦手。一见她便问:“世子妃哪里去了?”
东陵叆笑笑,叫蔻笙把刚做好的羹食拿上来,说:“娘娘吃点这个梨羹去去口里的苦味吧。”说完端了碗,上来服侍衍后,“也问过御医,不与药性相冲,倒有助药力的。”
衍后心中是喜欢的,静静抬头看了萧姑姑一眼,萧姑姑立刻接过东陵叆手中的碗,道:“让奴婢来伺候吧。世子妃也忙了一上午了,坐下休息休息。”
东陵叆笑着点点头,挪到衍后床尾坐着,看萧姑姑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衍后倒是很喜欢这甜酸的味道,所以这道羹便成了日常菜品。大约也是这梨羹的缘故,衍后的热咳之症竟真的稍稍好转了,虽然夜里仍是发热咳嗽,但白天的精神明显好多了,这几日下来,白天除了饭后颓靡些,其他时候都不再昏睡了。
王后病情好转,整个藤青宫的上下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渐渐有人开始传,说是世子妃劳心劳力照顾得好,王后的病才能好的。又有世子妃亲临御厨房备梨羹的话传到衍后的耳里,她便更对东陵叆刮目相看了。
这日午膳过后,东陵叆伺候衍后擦手,她却忽然屏退了宫人,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说有话对她说。
东陵叆这才觉得,王后对自己的态度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也是不苟言笑,但往常那样看不惯自己的敌意好像却不见了。这样看病中的王后,风光不灭,但亲切异常,东陵叆想着——真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衍后等人退下,语气和蔼地对她道:“你这些日子全心全意地照顾本宫,本宫是清楚的……你辛苦了……”
东陵叆从没想还能从衍后口中听到感谢自己的话,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娘娘客、客气了、您是王后、我这样做是应该的……”
衍后清淡又无奈地笑——这个世子妃,到现在宫中各种称呼自称也没弄明白,对奴才也自称“我”,对上者也自称“我”,真是……她却也不计较了,淡淡笑着道:“你以后也同融儿一样,叫我母后吧。‘娘娘、娘娘’地叫,生分。”
东陵叆急忙点了点头,说知道了母后。却也不知道,这是衍后对她多大的恩典。
衍后又道:“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宁愿自己一人背着这样大的病楚,却不让君上和世子知道吗……?”
这也是东陵叆纳闷的!她摆了摆头,说不知道。
衍后接着道:“你已入了温氏的门,这些话,迟早也是要教给你的。”她面色严肃起来,看着东陵叆的目光里多了份认真与期望,“我出水国,按祖制,是准许女子参政议政的。所以,本宫这辈子最大的使命,便是辅佐国主、做一个贤德睿智兼备的王后。如今的局势,想必你已听说,伊南国主业已称帝,其他四国无一不惶恐紧张……但这样的惶恐却是不能外表的——所以,这场秋猎须要如期举行,由此,才可稳定民心军心、大臣之心,若王族先乱了阵脚,出水天下必乱。这场秋猎,不但要如往常,更要声势浩大,做给国民看,做给伊南看,出水并未孱弱****,且蒸蒸向荣,君民一心——”
“……”东陵叆静静听完这些话,陷入沉思——她也听到了前朝的一些议论,说伊南国主称帝了,威胁巨大,却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看着王后病中仍旧心怀国事的样子,不禁莫名地羞愧。王后独自忍受病痛,只为秋猎时王族能够如期出行,稳定民心,何等的胸怀,何等的镇定与舍我。自己在她面前,竟比蝼蚁还渺小了。从前亦是,爷爷背负着东陵城的命运,奔走支撑,自己却永远只知玩乐,到最后,嫁给温融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量私心——她忽然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一低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衍后惊道:“怎么了……?”
东陵叆赶忙拿袖子把眼泪擦掉了,道:“没什么、”
衍后见她似乎心事重重,也怕说多了这些严肃的话更添她的堵,便转而道:“本宫倒知道你是个贪玩的人,怎么这次却放过了秋猎这样大好的机会、留在了宫中呢?……难不成,真是为了照顾本宫?”
“……”东陵叆被问得语塞,脸因羞愧而红成了一颗小番茄,吞吐了一阵,说,“世子那里既有肃鸢照顾了,我也就不用去了吧……人……人多了反而麻烦……”
衍后却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丝丝苦涩。她像一个长者一样望着自己面前低头坐着的东陵叆,忽然明白过来——她竟然不经意间,将自己年轻时最痛恨的局面、如今强加到了这个世事不经的小姑娘身上!她那时认为这个世子妃丝毫不成器,便执意做主地将肃鸢抬举到侧妃的位置,现在看来、这不正是当年自己与姜华妃共侍君上的局面吗?自己当年是多么的痛苦,如今,却将这痛苦一分不减地加诸到了世子妃的身上……衍后的情绪波动起来,对东陵叆除了新增的好感,更生出了好些愧疚与同情。
她拉住她的手,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你也去围场吧,此时正是西山风景最美的时候,闷在这王宫里头,可惜了……”
东陵叆一惊,她哪里想到衍后竟然会如此开恩!却想了想,道:“可是您的病……”
衍后病容婉婉地一笑,眼中闪烁着的母爱的光芒令东陵叆心中一动。她道:“这病是自小就带着的顽疾,哪里治的好的。本宫此时已好了些,况且宫中这么多人照顾,出不了大事……”
东陵叆却仍旧摇摇头:“还是您的病更要紧。叆儿虽然贪玩,但是也不是不知轻重的。”
“……”叆儿——衍后被这个孩子气的自称扯动了一下心弦。她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道:“你与世子是新婚,又是他正妃,秋猎这样大的事情却不陪在他身边,实在也是不成体统。他嘴上不说,心上恐怕也是介意的……”
“……”他介意吗……?东陵叆想了想——他不介意啊!他说要肃鸢陪同的时候说得那样斩钉截铁、理所当然,他哪里介意了,开心还来不及吧!东陵叆不自觉地嘟起了嘴,虽不回衍后的话,却什么情绪也逃不过衍后的眼睛。
衍后又道:“世子的体质随了本宫,入秋也好咳嗽,也不知同去的宫人有没有备好了衣物药食……偏生他们走的时候本宫又病得沉重,也没顾上这些事情……”
“他、他也有咳疾……?”东陵叆紧张起来,方才的想法都全忘了似的,瞪着眼睛询问衍后。
衍后见她在意,故意蹙眉点头。
东陵叆更不安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吧。”衍后沉沉的声音中,带着认真与恳切,“本宫叫人将物食都准备好,你一同带去,也替本宫看看,世子身子好不好……”
“……”东陵叆心动,却有些犹豫地望着衍后,“可是您的病……那这样好了!”她似想出了个好办法,“我把东西带去,确认他安好,立刻就回来!”
“……”衍后点点头,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