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也没能入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坐起来闷着头抽了一袋烟，然后起来，将手中的小烟袋连同烟荷包一挽，插在腰间，出屋骑上马就去邢家王文找周贯五。到了一问，周贯五夫人张玉桂说刚同李启华一块儿出去。黄骅知道他又像往常一样去村外散步了，便拴好马徒步匆匆赶过去。晨光中老远就看见周贯五和李启华的身影了。他赶过去对二人说：“老李，老周，你们都在。我想狠狠地教训一下李景文和李九勾子这帮混账王八蛋！给姜思民同志报仇，这帮汉奸太猖狂了。”
“行！我俩也正在说这件事。”周贯五也是一宿没睡好，又说：“这是敌人对咱们前不久伏击鬼子‘军官团’的报复，咱们得针锋相对地还击！”
“就这么着。我想把新成立的十八团拉上去，让杨柳新他们练一练。除了打击敌人，我一定要把姜思民同志的遗体抢回来！”接着，黄骅把自己夜里琢磨的方案端了出来。
“行，怎么打，你就安排吧。”周贯五说后，李启华也跟上说：“黄骅同志，你打仗真是有一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前几天，黄骅和周贯五刚听取了新任团长杨柳新和团政委杨爱华关于组建新编十八团的汇报。根据旅部和军区的意见，从全区各县县大队抽调兵员，从部队里抽调了部分骨干，很快就组成了两个营、一个特务连以及一个警卫连，拥有轻机枪十挺，掷弹筒六门，迫击炮两门。前不久的“齐杨大捷”，敌人给送来了不少武器，全团的军事装备还算齐整。
周贯五和黄骅去检阅了这支新建的队伍，周贯五从思想建军和组织建军角度并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内容讲了话以后，黄骅又着重从队伍建设、部队训练、纪律要求等方面进行了强调。他那充满浓重湖北口音，但还能让北方人听得懂的话，人们早已经熟悉了，他鼓舞说：
“十八团的组建，说明了我们边区军事力量的壮大，说明了边区民主抗日力量的增长。我们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提高全团的战斗力，形成一股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威慑力量，尽快地冲向战场打击日寇和一切汉奸卖国贼！”
“你们的老大哥十六团、十七团，经过几年的奋战已经在边区打出了威风。我相信，十八团在你们团部领导下，会很快壮大起来。作为一支抗日劲旅，你们将驰骋在边区的大地上，成为一支屡建殊勋的英雄队伍！”
黄骅的话使得十八团的战士们热血沸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共产党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这口号声和全场的激奋情绪也激励着周贯五和黄骅。
这一次黄骅来到十八团，交代任务是攻打常郭据点，重点却是准备消灭县城方面来支援的李景文的警备队。围点打援，这是他们的老战法了。在半路上伏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他把县大队安排打据点，让十八团来对付新海县城里和周围据点的鬼子与伪军。除此而外，他更想的是，趁李景文率队伍救援常郭而城里空虚时，派人去把姜思民的遗体抢回来。他不容许敌人在姜思民牺牲之后还那样侮辱他。
“杨团长，杨政委，娄政委，战略意图你们已经明白，不要去剪他们的电话线，不要急于拿下岗楼。要把主力摆在半路上。记着，给我活捉李九勾子！最好把李景文也给我抓住，我要用他的血祭奠姜思民同志！”
“好了，这个仗就交给你们了，别让我失望。”黄骅说得声色俱厉。
然而，敌人并没有按黄骅的如意算盘去做。任凭县大队如何攻打李九勾子，李景文就是不出兵救援，他太知道八路军的战法了，自守着县城就是不出来。
此时，突然无棣方面来了消息，那里国民军张子良派兵袭击了八路军驻地魏庄，情势危急，周贯五来信要黄骅回去。无奈，黄骅只好就势端了常郭据点，击毙了李九勾子。另外接受了任务，准备趁势夺回姜思民遗体的“铁帽子”连连长郭宗凯，也未能完成任务，耷拉着脑袋来见黄骅。
黄骅见状，想了想，对郭宗凯说：“我告诉你个办法吧。”说着，他伏在着郭宗凯的耳朵说了几句。郭宗凯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忙说：“我一定，我一定完成任务，一定能完成任务！”说着就离开了旅指挥部。
果然，郭宗凯很快完成了接回姜思民遗体的任务，不仅没伤一兵一卒，而且没动一枪一炮。李景文用棺材将姜思民的遗体装殓好，派人抬着送出了城，小心地交给了郭宗凯。郭宗凯骑着马，带着胜利的微笑向黄骅和旅部交了差。
原来，黄骅想起在齐杨战斗时，姜思民为了逼使杨庄、齐庄的民团头目杨荣树、刘伯万参加打鬼子所用的办法来，便如法炮制，出主意让郭宗凯带人骑快马，去岐口将李景文的外祖父一家大小六口，全都抓了来。然后一封书信给李景文送去，让他乖乖地按要求把姜思民的遗体装殓好送出来，交换他的亲戚回去。这也算是个“围魏救赵”之计吧。
“哎呀，黄司令，你要早出这个主意，我早就完成任务了。”郭宗凯完成任务后，对黄骅不无埋怨地说。黄骅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姜思民的遗体运回来后又重新进行了装殓，在他的家乡旧城姜庄，召开了追悼大会。县大队所有队员和新海县各界代表以及边区负责人参加了悼念仪式，黄骅特意骑马赶了过来。烈士的遗容已经整理好了。入殓时，特意给姜思民穿了一身簇新的八路军军装。黄骅看了看他的遗容，然后将自己给儿子自威亲手做的那把木制的盒子枪放在了姜思民的枕下，最后将盖在他身上的单子缓缓地拉上。姜思民的脸部已经被敌人拖得完全变了形。黄骅哽咽着说了一句：“思民，你真是条铁打的汉子！去吧……想让你跟我在一起干，你不愿意……如今，思民，你走了……”
他悲痛地回过头去，挥了挥手，人们缓缓地将棺盖盖上。听着那“吭，吭”的钉棺盖的声音，黄骅的心都要碎了。如同山西的郝玉玺一样，他还那么年轻啊！而今他到了另一个世界。黄骅紧闭了一下眼，悲痛地走出了院子，他牵了马向旧城南边的田野走去。
不远处有一处高坡，上面屹立着一棵古槐，挺于天地之间。秋风中树叶已经开始脱落，槐叶和地上零散的枯黄的秫秸叶子还有杂草一起，被风吹得沿着地面时快时慢地飘行。他走到古槐下，望望树冠又用手抚摸着它那粗糙的皮。这是棵古槐，不知哪个年代被雷打电击过，半边已经烧焦，但另半边，特别是那斑驳的树皮，如同打了卷的黑色铁板，倔强地挺着，支撑着整棵树干，树冠依然那么郁郁葱葱。这棵古槐历尽沧桑而瘢痕累累，已经上千年了。
黄骅不由感慨万端，他将缰绳搭在马上，任它在田野里寻食，后面警卫员小李牵着马远远地站了。黄骅眯缝了眼朝空中凝神望去，那是秋风中流动的云。他又有多少心事倾吐！须臾，他依老杜《哀江南》韵，轻轻吟出《哀古槐》一首：
莫道英雄不欲哭，我抚古槐肠九曲。秋风秋叶枝欲秃，尚幸春来犹再绿。
春来秋往任寒暑，雷电方显真颜色。千年挺颈不辞傲，天下松柏敢并侧。
更有碧血沃此土，青史铭辞石自勒。古槐根深土应圣，孕得人杰连比翼。
我哭健儿今何在？血污英魂归不得。神州涂炭民嗷嗷，如何影杳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我呼归来望无极。驱尽妖魔知肩重，此志天南到地北。
鲁北国民军驻军张子良的保安六旅部最近常有不轨动作，现在又趁八路军组织“齐杨战役”之机，偷袭了魏庄。这样，就在八路军清河与边区南北通道上又钉了一颗钉子，严重影响到下一步的行动，弄得黄骅和周贯五不得不认真去应付这些顽军的“摩擦”。
魏庄一丢，使得黄骅提前开始了往北打通南北通道的行动。
这天上午，黄骅和周贯五一起参加了军区和边区党委的联席会，向区委通报了敌情和国民党军保安六旅的情况，并提出准备针锋相对收复魏庄的意见。这是南下军事计划的一部分，但是为谨慎起见，并没有在会上将打通南北通道的事提到具体日程上来说。
在回旅指挥部的路上，黄骅对周贯五说：“老周，上级党委、师部和边区党委对咱们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我们这一段工作进展是不小，武装力量上不仅新增了十八团，十七团战斗减员后补编工作也很快完成了，各县地方武装力量也都有了很大发展。回民支队已经有二千来人了。我看，抓紧时间进行训练，迅速提高战斗力，可以考虑实施打通南北通道的行动了。”
周贯五点了点头，说：“现在津南一带还比较安稳，我看是时候了。就是这个张子良他妈的老闹事，给咱们找麻烦。咱们给他送去的信，不仅不理睬，还又攻咱们的魏庄。这个小子反反复复的，想干什么？他现在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的，会不会公开投敌？”
黄骅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和全国的形势有关，上头，日本人对蒋介石搞怀柔，这和开始时不一样了。就怕现在整个形势一变，日本人一拉他，这个张子良，他就顺风顺过去了；蒋介石又实行了什么新狗屁政策，麻烦会愈来愈多。这一次他占魏庄的行动，很可能就有这方面的背景。”
张子良，字心田，无棣县马山子镇大梁王村人。起初在本县教小学，后来加入国民党，抗战初期曾在本县组织过抗敌自卫团，后来接受中共联合抗日的主张，表示拥护《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加入中共领导的“华北抗日救国军”，被改编为“三十一游击支队”第六路，同马振华、王俊峰、邢仁甫、刘景良等一起歃血为盟，起事抗日。后来，被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拉了过去，招兵买马，自立旗号宣告成立“山东省独立保安第六旅”，驻扎在鲁北一带。
后来，八路军为了团结他抗日，曾派符竹庭等人和他谈判，签订过“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协定。开始时，他也同八路军一起作战，打击过日寇，然而，再后来便慑于日寇压力，又执行蒋介石“溶共、限共、反共”的方针，转过枪口与八路军为敌，曾多次杀害共产党人和抗日分子。前不久又在惠民、无棣一带捣毁几处村民主政权，杀了若干共产党人。最近又攻占了边区根据地重要据点魏庄。
冀鲁边军区按照抗战统一战线政策，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工作。前些日子，军区就以周贯五和黄骅的名义给他写了一封信：
山东保安第六旅旅长张子良先生：
自从日寇入侵以来，先是东北，接着华北，我大好河山先后陷入敌手；此时全国上下，男女老少无不擦拳磨掌，同仇敌忾誓要与日寇拼搏奋战，直将他们赶出中国。许多仁人志士血性男儿都积极投入抗战队伍。
当初，子良先生，也是投笔从戎奋然加入抗战洪流，同日寇屡屡奋战，所作所为均堪为冀鲁人民表率。不想您中途弃之，致使冀鲁抗日力量分散。我们对此都很遗憾。合力必胜，分力易败，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所以我们又曾多次和您联络、谈判、商议再行合作，团结在一起，合力打击日寇事。但是您总是或左或右，和抗日军民若即若离，多次错过共同打击日寇的绝好机会，不能不令人叹惋。
更有甚者，有许多回您竟然不顾日本人在旁虎视眈眈，把枪口对向了边区的抗日军民，多次制造摩擦，致使亲者痛仇者快，那是何等的令人遗憾呐！
虽然如此，为了抗战大局，我党我军本着一贯的原则，团结友军，共同抗日；既往不咎，携手对敌。我们相信子良先生也必定能以抗日大局为重，捐弃前嫌，同家乡父老抗日军民，肝胆相照，携起手来一起打击敌人。
我们期望能再度与子良先生通力合作，站在一条战线上，团结一致，枪口对外，直至消灭贼寇。倘有意，或请您前来，或我们去您那里面谈诸般事宜均可。请回信以尽早绸缪对敌之事。
顺祝
戎安
八路军冀鲁边军区代司令一一五师教导六旅代旅长周贯五；
八路军冀鲁边军区副司令一一五师教导六旅副旅长黄骅。
一九四一年九月九日
张子良收到这封信以后，上下反复看了几遍，鼻子里哼了一声，将那信往桌上一扔，说了一句：“就你们那几条破枪，还想跟我平起平坐吗？孙猴子上天也想当神仙！想得美！”
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封信，过了一会儿向旁边的参谋们问道：“这个黄骅是怎么个人？怎么又冒出来个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