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城墙,连天夜色,大帐在后,在漆黑的夜里冰冷而麻木。
夜色像一只猛兽,无声无息地侵蚀过来。静,密不透风的静,像是要把一切都牢牢网住。过往的一切,似乎都清晰地融在这巨大的网中,难以流动却又活生生的,难以触及。曾经绾婳她极惧这种巨大的黑暗和寂静。现在,这种惧怕却清淡地如一捧水。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夹杂着期望和恐惧的等待难捱。像是凌迟,一刀一刀的痛,一刻一刻地品尽这种希冀与抵触间的万千滋味。
那是茫然和矛盾。她迫切的希望得到南宫耘的消息,却又悸怕着,一时没有消息,就是一时的庆幸,就是一分的希望。她宁愿自己这样永远的站在这里等下去,也胜过一具冰冷的尸体。
起风了,清啸的风声,带走天边的一缕暗红色的云,透出月色洗白的光,照在不愿前方的九尺城墙。普通秋季的夜里,这样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那么无害。
天边猛然一亮,一道火红划过,掀起了淡淡的亮影。
南宫诺抬起的脚步骤然一滞,“有人去世了.....才名卓越的人去世的时候,都会有这样一颗星坠下。”
绾婳震了震,看着那颗流星,轻轻默念了一遍这句话,有人....去世了。半晌她掀起眼睫,说了这三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她肯定地说得飞快,“不会是他。”
一语未必,长长的眼睫几不可见地一颤,鼻尖轻轻沾上了丝凉意,绾婳一双眸子带着血丝和蒙蒙的雾气,望进了落下的,雪花。
她有些恍惚地伸手,轻轻的笑,才是仲秋,怎么会下雪呢?
整个天地,是激战后独有的死静和寂寥,万里城池在夜色里,安静地,落雪。
大朵的雪花慢慢落下,连绵千万里的雪白,似乎要将这战火里来所有的罪孽和伤害洗涤,仿佛这样一切就可以干净,一切都能够重来。
“不.....”绾婳轻轻地摇头,仿佛预知了什么,连连后退,“不!”忽然转身疯了一般向城中奔去,漫天的飞雪沉压压落下,生生隔断了飘卷的白色披风。
快马从城门疾驰而来,马上暗探从疾驰的马上摔在南宫诺的脚下。
“元帅.....安亲王,薨了。尸体....在西夜帝都望京的城门前....吊出示众。还有,我们沿路捡到了这个。”
*
绾婳跪在城中一滩深红的血迹上呆呆凝视着那染血黄沙,眼泪猛地湿了满脸。她扑在那些粗粝凝固的砾石和血沙中,把自己紧紧按在那些尖锐的血色上,这是和他最近最近的距离啊.....他的血,是不是还带着温度,她不要他流下的血被这漫天的雪覆盖洗涤,不要不要!不要再带走他.....她张开双臂,紧紧护着地下的温热——早已冰凉的似乎存在的温热。
“姑娘,虽然娶你进来,不过是权宜之计。之后的这些日子你伴着我,但你我分塌而睡,本王亦不会有逾礼之举。”
“本王在这里,你就别想把本王的女人带走。”
“本王的《桃花泉弈谱》啊,正宗的孤本,全大辰仅此一本啊......”
手指下轻轻摩挲红色的沙,仿佛那日你痛心勾起的唇角,唇是早樱的颜色。
“你若想有别的身份,本王西行后你大可自己去寻。可惜,在那之前,有本王一日,本王便护你一日。你别想要逃。”
“不许再......下那么重的安眠药.....我睡得好沉,你连我挽留你的时间都没有给.....”
“你若是,再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命,你便是......谋杀亲夫.....你原先好像很乐意这个差事......”
“别哭。我怎么会让你哭,我怎么会留下你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
谁的声音温柔呢喃在耳侧,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南宫耘,她的景离?!他死了?!不可能啊!前日,他还因为夜凌杉坐在自己身后吃醋,大前日,他与她地宫一场温存,再往前....还有雨中的激吻,还有半年来的第一次碰她...
他在,他一定在!她堂皇地睁大迷蒙的泪眼,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仍旧是月色,飞雪,和夜。
她轻轻一笑,把脸埋在砾石沙中,划破的肌肤涌出血来,鲜红色滴在暗色的凝血里,温暖了小小的一隅,带着柔软和寂寥。她垂眸静静地看着那血,她的血和他的,终于在这里融合在一起了吗?终于有一次,自己能够温暖他的冰冷。
这样,很好。
她忽然轻轻笑了,是啊,这样很好。
在大蟒腹中,他是怎么跟自己说的?
“你死....我就死。”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婳婳对我的,毫无保留的爱吗?”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对你,毫不保留的爱.....
她低头,摸出腰间一只珠钗,半寸入腹。风声抢到,南宫诺一掌劈在绾婳颈间,眼眸深痛如海,抱起绾婳昏软的身子,转身进账,“打扫战场,全军整顿三日,西攻望京。”
*
八月三十一,晋南城下;
九月二,广宁城下,承嘉帝两道金牌催南宫诺留兵给银枫将军,自己回安陵,恒亲王不置;
九月四,夜水东;
屋内,女子在床上闭目静静卧着,一张小脸瘦削如杏,脸色苍白,若不是郎中皱眉放下她的腕,微微颔首,她看上去与一个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从她当日到现在,她已经不吃不喝好几日。
南宫诺点点头,示意他出去,站在塌边,凝视着她。
“我知道你醒了,绾婳,二哥走了,你知道,他希望你好好的。这是他留给你的。”
轻轻的动作落在脸边,帛卷锦缎的质感拂过腮边,带着淡淡久远而不曾散去的檀香。绾婳颤了颤,乍入目的光景刺眼而模糊。她看也不看南宫诺,兀自拿过那明黄色的绢帛,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纸皇帛,字迹秀骨锋隽。
“本王与顺侧妃情感多有不和,念其照顾之恩,与之和离。现,废明氏绾婳顺侧妃位,赐虞域良田千亩,黄金百两,放出宫去。”
安亲王印端正地印在皇帛上,简单刻骨无情。
“本王临去时,必将除你名号,放你出宫,你自可再寻去处。”
这是什么时候,在抒阳居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懒懒地说。那声音似乎很久远了,久远到,自己以为这样的事都不会再出现。
那时,是因为不爱......现在,却是因为太爱。
他是什么时候,在灯下写的这张令帛。印章朱红鲜艳,看出写下的时日不多,是在大帐不眠忙于军情的夜里,还是孤身赴寿南的那日清晨,又或者是,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在写着这一封诀别?然后宠溺地吻过自己的额头,偷偷占自己的便宜然后若无其事轻笑说,“婳,我走了。”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换相思。
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用亲王身份对绾婳的命令,是免了她禁锢一生的婚姻。她和自己的婚姻。他包容她一生,由她任性或坚持,最后一次,让他来帮她决定吧。
自己不在了。却希望她好好的。
绾婳轻轻将绢帛合上,苍白的脸颊蹭上明黄锦缎,耘.....我还是想任性一次。
*
“五弟。”
南宫诺刚刚迈出房门的脚顿了顿,“嗯?”
“你不想知道皇上八百里加急写了什么吗?”
南宫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转过身,看着支身而起的绾婳。
“现在我们在哪儿?这是第几天?”
“第十一天,现在我们在西夜夜水东,打过天险夜水,只取帝都一月再望。”
“为什么?”
南宫诺凤眸清冷,“给二哥入殓。”
绾婳缓缓走到南宫诺身前,瘦削的身形薄薄如一张纸,“回帝都。”
南宫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嗯?”
“皇上手谕,帝都暗中势力汹涌交错,朝不保夕。圣上半月前....在手谕中.....立恒亲王为太子。急召你回宫。”
南宫诺浑身一震,淬墨星眸深深盯住绾婳,一字字道,“绾婳,假传圣旨是诛足大罪。”
“我知道。”绾婳转过脸,望着窗外明媚秋光轻轻笑,“他要我活着,我自然不能辜负他。怎么还会做假传圣旨的事?”
“那么太子,现在边防战事稳定,又有夜水天险相隔,您尽可以带军,直奔安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