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底下。
坐在老屋门前几乎遮住半个院子的那棵大枣树底下。
还未到中秋,阳光照在身上还是热辣辣的。
刚打完枣,大枣树的叶子稀稀落落。也许是打枣时用力过大,也许是打枣时顾不了那么多,不少叶子连同大枣一起被打了下来。他抬头朝树上看看,阳光正透过稀落的枝叶照射下来,斑斑点点,洒了一地,也洒了他一身。
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
忽然,他觉得身上、地上斑驳而杂乱的光点似一样东西,一样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他老了。
院子那头有几只芦花鸡在啄食,“咕咕咕”地叫着,鸡冠子几乎碰在一起,似乎十分亲热。
老屋也已经像他一样苍老了,木制的窗户框子不少地方早已腐朽,油漆早已脱落,裸露着里面的朽木。黑黢黢的墙皮也脱掉不少,东一块西一块,似一道道尚未痊愈的枪疤。屋顶上的瓦缝里长出了一蓬蓬野草,挺高,他觉得,一个战士隐蔽在里面敌人一定难以发现。屋门的一根门柱歪了,晚上关不上房门,风一吹“哐哐”乱响,有时候弄得他睡不着觉。让儿子找人来修过几次,可修了还坏。儿子不耐烦了,非要给换个新的,他不让,不是怕花钱,实在是太费事,修了门子,窗户呢?屋顶呢?墙体呢?除非重新翻盖,可他已风烛残年,有必要吗?儿子摇摇头走了,等坏了他就又来了,修完摇摇头又走了,也不再说什么。
照射在破旧老屋上的阳光清澈透亮,同落在他身上斑驳而杂乱的光点大不一样。
蓦地,他似乎觉得,眼前斑驳而杂乱的光点,好似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之后留在地上的炮皮。
——喜气洋洋的浓烈气氛一下子包围了老家那座小院,门里门外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纸窗,贴满新房,乡亲们兴高采烈忙碌地张罗着,一群群小孩子欢快地满院奔跑,老爹老娘拘拘束束地穿着一身新衣,乐得合不上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屋里院里走来走去。而他,此时此刻正披红挂彩,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迎亲队伍前面,新娘子的花轿就跟在他的后面。他风光,他兴奋,他开心。快到他家门口,一阵鞭炮连天响起,震耳欲聋,没过一会儿,他就只听见嗡嗡地响,只看见炸开的炮皮铺满门外门里的土地。
蓦地,他似乎觉得,眼前斑驳而杂乱的光点,也好似战壕里歪把子机枪打出的子弹壳。
——枪林弹雨一下子包围了他们那座山头,敌人一次次冲锋被他们打退,阵地前是一片敌人的尸体,身边是自己的机枪打出的一大片子弹壳。刺眼的阳光照射着,粒粒弹壳闪烁着扎眼的光。伸出黑乎乎的手,抹了一把满是灰土的脸,捡起一颗,弹壳还残存着发射出膛时残留下的淡淡的余热。他把它擦干净,揣在自己的衣服袋里。传来一阵飞机的隆隆声,接着是炸弹爆炸的巨响,敌人的冲锋又开始了。
蓦地,他似乎觉得,眼前斑驳而杂乱的光点,又好似婚礼上朋友们撒出的小彩纸片。
——喜气洋洋的浓烈气氛一下子包围了他们单位唯一的那个小食堂。同事们兴高采烈忙碌地张罗着,他和她忙不迭地给大家分喜糖。有人将红纸黄纸剪成碎屑,呼啦啦撒过来,落了他们一身,落了一地……
他忽然大惊,使劲睁了睁眼睛,昏花老眼的眼前并没有鞭炮的炮皮,也没有机枪射出的弹壳,更没有朋友们撒出的小彩纸片,眼前只有秋阳透过枣树稀疏的叶子了洒下来的斑驳而杂乱的光点。
他使劲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内心自言自语:怎么又结婚了呢?怎么回事呢?她到哪儿去了呢?那个坐在大花轿里的新娘子到哪儿去了呢?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头脑里有了些头绪。啊,她走了,是他,硬把她赶走的。为什么呢?怨谁呢?怨她没文化?怨她不会做城里的饭菜?怨她只会省吃俭用?怨她没见过世面丢了自己的人?怨她做的饭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
他努力地思索,但没有搜索到结果。
她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她带着他不到三岁的儿子默默地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她又回到了大花轿抬她进门的那座小院,他的老爹老娘迎接着她,她扑通跪下,失声痛哭。
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他想起过她吗?在几十年的日日夜夜里。
他想起过他的那个儿子吗?在风风雨雨的岁月里。
他想过回老家看看吗?在坎坎坷坷的时局里。
没有人知道,知道的只有他自己,然而,此时此刻的他,自己也可能已经弄不清楚了。他老了。
一片树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落到他的脚下。俯身拾起,眯着昏花的双眼仔细端详。那是一片发了黄的枣树的叶子,边缘有些卷曲,中间有几处被虫子咬出了洞,忽然,他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他在说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要去哪里?不知道。他那满是皱纹的脸,突然涨红,似乎许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他慢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朝前迈开了艰难的一步。
斑斑点点的阳光开始晃动,忽一下在地上,忽一下又回到他的身上。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旁边,一定会看得眼晕。
然而,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小院只有他自己,还有那棵大枣树,还有他手里拿着的那片发了黄的树叶,和院子那头几只芦花鸡。
2009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