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
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冰心
(1)
好像是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将我惊醒,猛然坐了起来。揉揉惺松睡眼四下看,偌大的房间里,靠墙摆着一圈绿色的双人上下铺的军床,床上搭满绿色尼采军衣军裤,躺在床里的人没一点儿动静,估计仍在酣睡。
这是什么地方呢?这不是军营吗?我怎么来到这个地方呢?难道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吗?不是在做梦吧?迷迷糊糊的我使劲地想,可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实在想不清楚了,复又躺下继续睡觉。
(2)
四十年前冬日里的一天清晨,几十辆敞篷军车,载满穿上崭新军装的新兵,迎着寒风从茫茫大平原驶出,朝着遥远的绿色军营进发。那车上就有在农村插队落户当知青刚刚入伍的我。
本来,我是当不了兵的。六六年空军部队到学校选拔飞行员时发现近视眼,六七年国家没招兵,六八年我已经下乡在农村参加劳动挣工分,没报名,即便报名恐怕也招不上。眼睛近视哪个部队敢要你呢?到了六九年,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应征报名。其实,那时摆在我面前还有一条路,就是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伟大号召去修海河。拉上一辆前后带笆的排子车,不分昼夜地走三五天,去黑龙港流域修河堤。几万人甚至是几十万人在一个偌大的平面上作业。遍地红旗招展,口号声此起彼伏,大喇叭里不断播送着激动人心的特大喜讯,一个个大车王不断涌现。小伙子们一人一辆装满泥土的排子车,个个足有一两千斤重,从河底拉起来朝堤顶飞跑。那场面,那气派,那火热的情绪,就是块生铁也能把你融化。为了那份火热,也为了生计,为了让家里的父母弟妹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的我,早已收拾好了一辆排子车,做好了去修海河的一切准备。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蹊跷。两眼加起来一点五的我,居然被批准入伍!修海河用的那辆前后带耙的排子车从此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刚当兵一定要入新兵连的,可我们没有。当天凌晨从家里出发,当天下午就住进军营,分到班里,听从嘹亮军号的指令行事了。
(1)
急促的哨声在耳边响起,这回听得清楚,我一骨碌爬起来,军衣军裤围着的军床里也有了动静,大家迅速起床,跑到屋外列队出操。
这下完全醒过神来:我知道,不是在做梦,我是参加省作协组织的散文作家进军营活动而真的住进部队营房了。
出操的队伍稀稀拉拉,尽管作家们都很努力,但仍然无法走整齐。教官虽然一再强调:我的口令是“1—2—1”,“1”落在左腿,“2”落在右腿,后来干脆直接喊“左—右—左”,可收效甚微。大家的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口号也喊不到一起。不过,大家都觉得很新鲜,心里也都很快乐——部队的生活就是不一样。
(2)
刚当兵那会儿,满怀新鲜兴奋心情的我们,和老兵的步子也走不到一起。不过很快就训练出来了。年轻人嘛,适应性比较强。然而,检验我们适应性的更大考验迅速来临。四月份,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八月份我们部队进入阵地。断绝同外界一切往来,钻进一个防核武器、防化学武器、防深层炸弹的三防的地下山洞。虽然离珍宝岛还很远,但紧张程度不在话下。部队撤出阵地离开那个山洞是元旦的零点零分,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没走多远,气温急剧下降,很快到达零下四十度。那天凌晨我们部队才到达目的地,许多战士冻伤,有的战士截肢。
从阵地上撤下来之后,部队来到一个公司,那是我国卫星制造基地之一。卫星上天以后我们离开那里,可没多久,又有人坐三叉戟飞机跑了,我们就又进入更加紧张、更加严格,更长时间的紧急战备之中。好容易形势缓和一些,部队又开始军事补课,几千里的从实战出发的大拉练,我们从山西中部往南走到黄河边,又从山西中部往北走到黄河边。
尽管十分紧张,十分艰难,可战士们依然很乐观,很活泼。那时候,我们部队的行动有一个规律,战士们形容它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无论是战士站岗时走火,或是擦枪走火,还是打靶时走火,只要枪一响,部队准会马上更换驻地。大家都知道那是一种巧合,可还是当笑话传说。
(1)
出操完毕,作家们就急忙手忙脚乱的洗漱整理内务。刚忙完,哨声又响,集合吃饭。作家们被弄得格外紧张。
餐厅虽然不大,但十分整洁。七八张桌子上,早已摆好一个个不锈钢自助餐盘,一人一双筷子一只碗。自理自餐,四菜一汤。战士们栽种的新鲜蔬菜,战士们养鸡产的新鲜鸡蛋,战士们菜地里采来的马齿苋,作家们吃得新鲜,吃得香甜,吃得高兴。
(2)
我们那会儿,每个战士一双筷子两只搪瓷小碗,吃完饭把小碗往挎包一装,走到那儿带到哪儿。除了吃饭使用之外,它更大用处是战时负伤包扎伤口时使用。比如子弹将肚子打穿了,肠子流出来,拿小搪瓷碗一扣,包扎带一捆,足能坚持到有人来抢救。不过,我们没能冲上前线打仗,也就没人肚子被子弹打穿,小搪瓷碗一直只能吃饭时使用了。
那年月部队伙食很差,一人一天四毛三分钱,而且随当地粮食供应走,粗粮很多。战士每天训练施工任务十分繁重,一吃饭都往上涌,有时还抢饭吃。听说有那么一个连队,大家一看大米稀饭上来,都挤上去捞稠米,连长过来了,大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还像个当兵的吗?嗯?战士们马上离开,连长上去捞了满满一碗,把勺子一扔,回头说:当兵的吃饭也得出奇兵,这叫兵不厌诈。
离开部队许多年后,有一年我去部队看望一位老战友,那伙计已经升为少将,一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部队的温饱问题早已解决了,不像咱们那会儿吃不饱穿不暖的。来吧活计,好好请你撮一顿。
(1)
作家们进驻的这个部队是个装甲兵的院校。他们让我们参观他们的坦克。一辆辆雄伟墩实的铁家伙,即便是趴在那里,也虎虎生威。作家们很兴奋,爬上爬下,摆姿势照相。我从侧后部踩着坦克的履带爬上去,从打开着的坦克驾驶舱朝里看,前面是驾驶员的座位,后面是操炮手和全车的指挥员车长的位置。里面狭窄却安置科学得当。从外边看,它似乎半盲,其实,从里边朝外看,视角很广,前方左右一个很大的平方面上,都看得十分清楚。我从坦克里爬出来的时候,作家们还在摆姿势拍照,虎虎生威的坦克上,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趴着,你和我照,我和他照,热闹非常。
(2)
其实我们对坦克并不陌生,部队打坦克训练每年都搞。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岗上,远远地望见一团黄烟滚滚而来,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转眼一辆坦克就来的跟前,战士们飞奔而出,冲上去将一根酷似爆破筒的长木棍塞进坦克车的履带里,战士完成任务,凯旋回到沙岗后面的沙窝里趴下。坦克开走了,又将木棍捡回,等待下一辆坦克的到来。爆破筒炸了没有?坦克车的履带炸坏了没有?坦克车里的“敌人”俘虏了没有?战士们不去考虑。也许他们考虑更多可能是,训练结束之后,浑身的沙土特别是灌进脖子里的那些砂土怎样才能清洗干净。
(1)
教官带作家们乘坐装甲车,几人一组,几百米一个来回,一组一组轮流登车。
装甲车开出来,一上路就上窜下跳,几位女作家吓得哇哇乱叫。装甲车走的路是他们训练时所走的路。部队从严要求,从实战出发,是不会在平坦无虞的路上走的。其实,无论如何从严从实战要求,也不会将战场的情况模拟得非常逼真。即便如此,作家们也早已吃不消了。回到原地,大家似乎像是宇航员着陆,兴奋不已。
摸一把脸上的灰土和汗水,早有小战士递上湿毛巾和矿泉水。
(2)
步兵移动全凭一双铁脚板,远没有汽车兵、装甲兵气派、舒服。千里大拉练就靠我们一步步的走。我写过一篇文章《山西有多长?我知道》,里边有几句话:山西有多宽我不知道。山西有多长,我知道。那是我们用脚一步步量出来的。
不过,装甲车是我们步兵好朋友。打仗的时候,装甲车输送兵员,冲锋陷阵的时候,装甲车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装甲车为步兵提供装甲保护,掩护步兵前进。我们危险,他们更危险。
有一年,上级要我连推荐一名战士去当装甲兵驾驶员,不知道连队出于什么考虑,送了一个很笨的兵给人家。大伙开玩笑说,今后,无论谁遇见他,不管他开的是装甲车还是汽车,一看到他开车过来,一定要赶快爬到树上去,千万别让他轧着。可是,后来听说,那个“笨”兵在那里好学上进,吃苦耐劳,不仅当上了装甲车驾驶员,后来还提了干,连里那么多兵,谁都没人家混得好呢。
(1)
天气很好。今天要持枪照相,作家们一听说就非常高兴,急忙穿上尼采服,戴上尼采帽,早早地就到门前等待集合。
发给大家的枪是新式冲锋枪,非常漂亮。穿一身军装,手持一杆冲锋枪,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男作家威风凛凛,女作家英姿飒爽。不过,他们的持枪的姿势却不尽人意,教官一个个地耐心纠正。
想找一支半自动步枪,过去我的枪上肩动作很优美,很想给大伙表演一下,可惜他们部队没有那种枪。也许早已经更新换代了吧。不过,我倒不觉得遗憾。冲锋枪我扛了六年,可我从来没有手持钢枪照过相,那才是遗憾。于是。我也正正规规、认认真真地手持钢枪照了一张相。离开部队近四十年又握起了冲锋枪,那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2)
那时候,有一位大比武时的军事训练尖子常到我们连队里来,来了就给我们表演持枪动作,枪上肩,枪上肩分解动作,分列式,分列式分解动作,刺杀动作,每个动作准确、干净、利索、漂亮,吸引我们一帮人跟着练习。那时候还没有“追星”啊“粉丝”啊这样的词,但我们很崇拜他。不久,我们练得也已经像模像样,其中练得最好的、让大比武尖子夸奖最多的就是我,因此我有点沾沾自喜。
不过,这些饶有兴趣地训练为我以后带新兵提供了帮助。刚穿上军装的小新兵一进部队什么都新鲜,军事训练的时候,我给他们做一套持枪动作,漂亮、利索、干净、准确,一下子也吸引了一帮“追星族”。
多少年之后,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武装部组织打靶,有人见我操枪的动作不一般,想起我曾当过兵,大伙欢迎我表演持枪动作,一时兴起,从战士手里接过一杆钢枪。不料,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大家躲闪不及,淋了一个落汤鸡,操枪动作表演的事也只好作罢。
(1)
作家与战士座谈会上,预先安排的发言完了之后,还富裕一些时间,主持人让我说几句。本来我没有准备说话,主持人点了名就说几句吧。其实,四十年后又进军营,那真是感慨万千。我想说那时候一次又一次无比紧张的进入阵地的战备生活,想说军事要补课时大比武式军训的艰难困苦,想说零下四十度夜行军的冰天雪地,想说十五个小时一百八十里急行军的筋疲力尽,但是,我刚说了几句,突然不想说了,什么都不想说了,一句都不想说了。这念头瞬间到来,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明确,那么不容置疑。于是,我的发言嘎然而止。但又不能冷场,于是转而说了几句别的话,讲给小战士听。
我真的不能再说了,坐在这里的,除了几位作家之外,其余的就是那些80后90后的小兵。他们比我儿子还小得多。四十年过去了,讲起那些往事,我们这一代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然而,他们呢?听我们讲故事的那些小兵呢?他们心里是什么感受呢?真的说不清楚,也真的不知道。多年以前,我曾经给还没上小学的儿子讲文革中我家遭难的一些事情,开始他听津津有味,可是当我说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很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那时候日本鬼子走了没有?我一听,元气大伤,讲故事的情绪顿时飘散得无影无踪。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给儿子忆苦思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社会环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辣酸甜。我们的生活属于我们自己,属于我们那一代人,理应由我们自己去感受,去体会,去回味,去享受,何必硬讲给后生们听呢?他们能听得进去吗?他们会有我们同样的感觉吗?即便是有,何必呢?何必让后来人去感受我们的艰难困苦,去走进我们的喜怒哀乐,去享用我们苦涩而幸福的回忆呢?
人生无非如此。当你的左脚踩在今天的时候,你得右脚就迈向明天;当你的右脚踩在今天的时候,你的左脚已经是昨天。人们就是这样一脚今天,一脚明天地朝前走,不犹豫,不迟疑,勇往直前。
四十年对于每个人都不能说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左一脚右一脚也不知迈了多少步。然而,回忆起四十年前的事,没有一个人不会说“那好像是在昨天”。人生如梦,可我觉得那肯定都是美梦。我们和他们,还有所有的人,都生活在苦涩而甜蜜,坎坷而快乐,痛苦而幸福的人生百味的美梦之中。
我最后将给小战士听的几句话是:写作并不是高不可攀,只要多读书,多用脑,多动笔,坚持不懈,多少年之后,你们都可以成为散文作家,也许会成为有作为、有名气、有成就的散文大家呢。
但愿他们美梦成真。
2009年小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