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玩时穿着的那双新鞋是一位邻居给我做的。他们家日子比我们家更困难,平日里常受到我家的接济,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便东凑西凑弄了些布,给我做了一双新鞋。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小学同学到野外去玩。那位同学可巧也穿了一双新鞋,我俩高兴地在地里疯跑。跑累了的时候,便跑到一眼大口井那儿喝水。
四棵高大粗壮的柳树围在大口井旁,大柳树枝叶茂盛浓密,井台上阴凉清爽。大口井上安放着一架老式的挂斗水车。我俩跑过去使足劲推动水车,一斗斗清凉甘甜的井水飘飘悠悠地被推上来,我俩便趴在井沿上将头伸到挂斗里喝水。
这时,一不小心我的一只鞋掉到井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只鞋在水面上飘啊,飘啊,一会儿,没了,估计它沉到井底去了。这下我俩都傻了眼。
下去打捞?谁知道井水有多深。喊人来帮忙?周围清静无人,即便有人,谁愿意为我捞一只鞋而去冒险。我和小同学都没了主意,百般无奈地坐在井沿上发呆。
忽然,小同学想出了办法。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咬着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我听了一个劲直摇头。小同学急了,大声嚷嚷起来:
“怕什么?哪有只穿一只鞋的?再说啦,那只鞋在井里多孤单,把这只鞋也丢进去,让它们有个做伴的,那该多好啊。”
“不行。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刚穿了一天。不行。”我心里只觉得很委屈。
“那你穿着一只鞋回家吧,我走了。”
“唉,别走,再想想办法。”
“我是没办法了。”小同学无可奈何地说。
倏地,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里产生。急忙给小同学说:
“把你那双鞋也扔进去,我就把我这只鞋也扔进去。”
小同学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不同意!
我便说:“咱俩是好朋友,咱俩的鞋也是好朋友。对吧?是你说的,我的一只鞋掉进井里很孤单,把另一只鞋也丢到井里,就不孤单了。可是,它俩没有朋友,不还是很孤单吗?你把你那一双也丢到井里,它们四只鞋做伴,一块玩,不就都不孤单了吗?”
小同学摸着后脑勺又想了半天,猛地站起来,说:
“好!这个办法好。”
说着,便将鞋脱下来,痛快麻利地将它们扔进井里。我也急忙将另一只鞋也丢了进去。只见那三只新鞋在水面上飘啊,飘啊,一会儿,没了,估计它们也沉到井底去了。
我和小同学光着脚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父母亲发现之后,先是格外生气,而后禁不住笑出声来。此后的事,自然是又给我买了一双新鞋,也给那个小同学买了一双新鞋让我送过去了事。
(九)
正是大红枣成熟时节。漫山遍野的枣林,在蓝天白云下面,正尽情地展现着自己为丰收而骄傲的风采。苍绿的叶子掩盖不住颗颗大枣的深红,弯弯的枝头让人一看便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棵棵大树早已变成一顶顶苍绿深红的斗笠形状。顶顶苍绿深红的斗笠布满山坡,这里的座座山峰便打扮得鲜艳夺目,多姿多彩。
也许是在热情地招呼过路的客人,红枣树的枝条垂得低低的,有的几乎挨了地,无论谁从旁边路过,伸手便可摘枣尝鲜。也许是昨夜那场无情风雨粗暴地将那么多红枣打落在地,翠绿的草地上便涂上一点点一片片耀眼的玛瑙红。
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从山那边走来,又一头扎进枣林深处。随着石径走去,大绿大红便将你包围起来,你一定会觉得自己走进一幅美妙的图画里。往前看,只看见不远处几米的路径,密扎扎苍绿深红遮挡住你的视线。抬头看,只见一条窄窄的湛蓝湛蓝的天,似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浓浓枣香夹杂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将你包裹,将你熏陶,将你浸染。美妙的景色让你不知所措,扑鼻的枣香令你陶醉,不等走出枣林你便早已晕晕乎乎似神似仙。
那时候,只有十来岁的我,正跟随父亲后面走在这幅美妙图画里。
父亲对这图画格外熟悉,充满感情,走几步便站下来仔细地瞧,有时,他一站好半天,似有所思;有时,撩起挂满红枣的笨重的树枝往林子里面瞧,又似乎在找寻什么。
忽然,有人喊话:“大队长,大队长。”
弯弯的石径上并不见人影,四下全是枣林,不知道是谁在喊话,更不知道他在喊谁,父亲拉着我继续走路。
蓦地,前面树丛中跳出一人,兴高采烈地站下,喜笑颜开地冲上来,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使劲地摇:“哎呀!大队长,你上哪去了?这么多年没见到你。”
“你是……”
“小六子。侦察班的小六子。”
“好啊!小六子,我都认不出你了。——过得怎样?”
“比咱们打游击的时候强多了。——怎么还是那么瘦?”
“老样子。”
“别老苦着自己。——这是大侄子吧?来,把枣装上。”
说着,便从筐里抓起一把大枣便往我口袋里塞。边塞边说:
“总让你惦记着。你在这儿的时候,还给过我们家救济。哎呀,这点儿枣,真是的。”
那人激动起来,我离他很近,看见他眼框里有泪花在转。
非拉着我们回家吃饭,再三婉言相劝,答应下次回来一定到家看看才松开手目送我们远去。
没走出多远,林间小路上有一人站在路旁,愣愣地看着我们。这回是父亲先认出他来。
“老李头。你是老李头?”
“是,是,是啊。大队长,你可回来了,可见到你了,可见到你了。”
“记着这一带有你村的林子,估计就能见到你,——是你村的枣林吗?”
“是啊,是啊,你还记得这块林地?”
“你在这儿负的伤。——日子过得怎样?”
“小鬼子打跑了,老蒋也打跑了,日子越过越好。”
“伤口怎么样?下雨阴天的还疼吗?”
“让你还惦记着。——早好了。这不,天天干活。”
从长途汽车站下车到老家的小山村,走路也就是一个多小时,那天竟走了几乎多半天,一路上总有人认出父亲来,或者是父亲认出他们来,无论认出谁来,都拉住不放,好像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那天也特别高兴,似乎这次回来不单单是看老家的老屋。
太阳落在西边的山顶上,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忽然都涂上了一层绚丽的枣红色。这里的山,这里的枣林,这里的人们,便一起披上了温馨甜美的枣红色的晚霞。
远远地望见坐落在大山下老家的小山村了,父亲忙拉着我兴冲冲地迈开大步。
(十)
白白胖胖的饺子一圈一圈整齐地摆列在圆圆的盖帘(一种用高粱秆拼连成圆形平放东西的用具)上,一个个几乎一摸一样。围在外面的两圈是父亲包的,饺子的中间有点鼓,那是他捏的时候手指过于用力的结果,倒显得更加笨拙可爱。里面几圈是母亲包的,个个柔美圆润,规整精巧,格外诱人。我包的那几个歪歪扭扭地躺在一边,奇丑无比,但我估计吃起来它一定跟别的饺子一样,很香。
圆圆的盖帘放在屋中央一个方凳上。趴在被窝里看过去,灰褐色的凳子腿,深黄色的盖帘,白花花的饺子,怎么看都好像是一朵盛开着的雪莲。
“快睡觉吧,明天早上吃饺子。”父亲的话语里都带着兴奋。
“睡喽,睡喽,过新年喽!”我和弟弟在心底高兴地欢呼。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挂在窗外的树梢上,屋里一片明光。
我和弟弟都睡不着,不时探出头来,眯着眼看一看那朵诱人的雪莲。然而,瞌睡虫终于来了,甜甜的思绪伴随着我进入梦乡。银色的月光洒在这一家人的屋里,洒在盛开着的雪莲花上,洒在屋里熟睡着的每一个人的心上。
突然,屋中央发出一声响,大家惊醒。父亲立即打开手电筒,一看,那朵美丽的雪莲花早已打翻在地,雪白的花瓣滚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父母亲忙起身下地。然而,当收拾起饺子之后才发现,满盖帘饺子只剩下不足一半。那么多饺子哪儿去了呢?遍地寻找,始终不见踪影。
情况紧张,我们小孩不敢多嘴,父母亲也十分着急,但更多的恐怕是纳闷儿。
最后,父亲有了结论:是老鼠把饺子叼走了。这个结论有道理,但也有点太离奇:饺子放在屋子中央,与四周的家什离得都很远;盖帘大,方凳小,又高高在上,老鼠是怎么上去的呢?它又是怎么把饺子弄下来运走的呢?它们把那么多饺子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这些疑问,父亲也说不清楚。不过,父亲打鬼子的时候当过武工队大队长,善于分析敌情。他想了想,说,饺子的确没有了。一定不是人偷的!大门依然锁得好好的,围墙那么高,有人跳下来肯定会有声音。那肯定是老鼠偷的。它悄悄爬上去,偷了一多半饺子的时候,盖帘失去平衡,翻了,这才发出惊醒大家的声响。不过,老鼠是怎样组织这样精彩的偷窃行动的呢?这位武工队大队长也说不明白了。
饺子没了。谁偷的,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重要,没弄得特别清楚,我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第二天的新年元旦肯定过不好了,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也十分沮丧。
过了春节,一开春,房东老大娘告诉我们,生产队要将土炕扒掉,另修新炕,用老炕的炕灰给庄稼施肥(这在北方当时是一个惯例,过三五年就要修一次新炕)。然而,当人们将土炕扒开的时候,一群人都傻了眼:一堆发了黄的饺子砌成一座尖尖的宝塔,矗立在土炕的中央。下边一圈较大,从下往上,一圈比一圈小,一圈一圈围上来,最顶端只放着一个饺子。饺子外壳变硬,早已霉变,不能食用了。
一群紧锁眉头的人们围在拆开了土炕边,满腹疑云,惊奇万分,谁也不说话。
正是半午时分,灿烂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射进来,多年柴火烧过的土坯黢黑,太阳一照,还泛着黑黑的油光。用我家在新年前夕包的饺子堆成的微黄的宝塔,在一片黢黑油光的炕坑里,更显得那么圣洁、肃穆、美观、挺拔。
(十一)
天刚蒙蒙亮。雾气浓重,四围灰蒙蒙一片。老护城河早已没水,河边堆满垃圾,进城过路的白石桥也快被垃圾湮没。隐约可见河对面房墙上醒目的大字标语:粮过江,棉上纲,四旁植树,一户一口猪。
河边站着一位老人,抄着手,胳膊上搭着一条盛粮食的口袋。——那是我的母亲。
浓浓的雾,一团接一团压下来,将空旷无人的大街,干涸杂乱的护城河,河边久久站立着的母亲,紧紧包裹起来。
浓重雾气慢慢便化成白白的霜落下来,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还有那条搭在胳膊上的盛粮食的口袋上,便涂上一层薄薄的雪白。
母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是看不见赶集的人来。大街上,已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出来摆放他们的地摊了。
东边的天上渐渐露出曙光,浓雾也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散去,白石桥上陆续有人三三俩俩走过——赶集的人开始进城了。
母亲依然站在河边。人们都看见了她,也都知道她在等什么,但没人上前搭话。
母亲的头发上挂着露珠,衣服湿了,盛粮食的口袋也湿了。
终于,有一位同母亲岁数差不多的妇人悄悄朝这边走来,四下瞧了瞧,而后朝母亲使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朝我家走去。
进了门,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便有人从门外扛进一个大口袋,急急忙忙将口袋里的东西倒在屋里地上,母亲往妇人手里塞一卷东西,妇人急忙离去。
母亲看看倒在地上的红薯干,脸上露出笑容。
太阳出来了,外面的街上一片光明。
(十二)
一盘明亮圆月挂在天上,举头望,月宫中的琼山、楼阁、桂花树若隐若现。
有时候,似乎能看见嫦娥在走动,锦绣霓裳,五色彩练,轻轻款款,婀娜多姿,好像还有一只玉兔在她的前边奔跑。
有时候,似乎还能看见月宫中桂树下的吴刚,好像手里真的捧着桂花酒。
然而,这一切,一眨眼便都会倏忽不见。
此时不会眨眼间倏忽不见且能看得十分清晰的,只有这明亮月光下面,小小庭院,一张低桌,几只杌凳;桌上一壶茶水,几只茶杯;桌子中央盘子里,几枚月饼和几个小小的鸭梨。
旁边的杌凳上坐着母亲,母亲正指着月亮给小弟讲月宫里的故事。
那时候,小弟刚两岁多,虎头虎脑,机灵俊秀,逗人喜爱。母亲讲的故事吸引着我和弟弟妹妹,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只有小弟不管这些,两眼一直盯着桌子上的月饼和鸭梨,不住地使劲伸手去抓。
“等一等。好孩子。”母亲拉回弟弟伸出去的小手,“你爸爸快回来了,爸爸回来一起吃。”
父亲还没回家。他每天都很忙,很晚才进门。有时我们睡醒一觉,还不见父亲的影子。那年大雨成灾,村里的庄稼淹死了,不少人家揭不开锅。道路泥泞难行,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供应成了大问题。我们不知道父亲在忙什么,但常听母亲心疼地抱怨他:累死你也救不了大伙儿,你就拼命干吧!
“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母亲说。
“不困。”弟妹们异口同声地说。心里明白,大家都在等着分享桌子上摆着的中秋佳肴。
我们家许多年才能过上一次中秋节。年年早早地就开始念道,但真到了时候,不知怎么回事,阴差阳错,一不小心就疏忽过去了。这次,要不是我经常早早地念叨,今年的中秋节也恐怕会在遗忘中度过。
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说好了会早些回来的,可是月上中天怎么仍不见人影呢?真让人等得又着急心烦,又担心惦念。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忙从桌上抬起头来,揉揉惺松睡眼,见是父亲早已坐在身边,心中一阵惊喜。
“等急了吧?来吧,吃月饼吧。”父亲和蔼地说。听得出来,那和蔼的话语中,带着努力掩饰着的疲惫。
一人一块月饼,一人一个鸭梨。尽管半醒半睡,月饼和鸭梨的香味还是能够吃出来的。
月亮早已偏西,但依然十分明亮。月宫中的琼山、楼阁、桂花树、嫦娥、玉兔似乎清晰可见,吴刚的桂花酒似乎也香味扑鼻。
小弟早已歪在母亲的怀抱里熟睡,可小嘴还在不住地一下一下地动。我想,睡熟了的小弟,或许在他的梦中也正津津有味地品尝香甜可口的中秋月饼吧。
2008年谷雨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