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些时日,大概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吧,他脑海里不时会映现出四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无论是静坐的时候,还是走路的时候,甚至是忙完一件事之后的瞬间,它,就会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儿时一起玩耍的身影,小伙伴被冤屈的境况,他知道自己做错事后的尴尬,一幕一幕像过电影一般映现在眼前。有时一晃而过,但影像格外清晰;有时定格很长时间,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声音在耳边回响,那便更使他心神不宁。
非常使人纳闷儿:过去了这么多年的一件往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呢?是怎样一种不明信息将它从尘封已久的往事之海里招引出来了呢?也许是当时它在他脑海里深深印刻而不容易忘记吧。可是,既然不能忘记,那为什么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怎么想不起来呢?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呢?退一步说,想起来也罢,可怎么还时时在眼前晃动且挥之不去呢?
他费尽心思,思来想去,却怎么也弄不明白。
那年的寒假过得十分愉快。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雪,天气似乎也比往年暖和得多,这可让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高兴无比。从前,小山村的冬天年年下大雪,一下好多天,雪下了一尺多厚,孩子们只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眼巴巴地看着漫天雪花没完没了地飘啊飘。好容易雪停了,孩子们便急忙窜到雪地里打雪仗,除此之外,也便没有什么可玩的了。不过,那些年孩子们的作业都完成得很好,开学头一天放学回家,肯定一个个满脸欢笑。
天气晴好到哪儿玩都行。上山割茅草,进山捡风落枣,到村街上玩那些几代人都玩过的、古老的各种童戏。小山村地处深山老林,保留着许多古老的游戏,譬如投壶、撞拐、摸瞎鱼、拉套等。这些游戏他的俩表哥玩得好,尤其是玩拉套,拿一根粗绳结成一个大圈儿,比赛双方将粗绳套在脖子上,朝相反两边拉,地上画条线,谁被拉过线谁输,跟拔河差不多。表哥动作快,三下五除二便准备好了,还没等人家拉好架式便猛地一拉,一下子将对方拽倒在地——玩赖!
跟大伙儿一起玩的有他的小表弟,可他总站在一边看,他虽然聪明伶俐,可许多游戏无法参加。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有点变形,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可身体特别健壮,看别人玩游戏的时候,经常站在一旁跃跃欲试。但像拉套、撞拐这样的游戏,小表弟说什么也参加不了,只能是“袖手旁观”。许多游戏他也不参加,便跟小表弟站在旁边混在人群里看热闹。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眨眼工夫一个寒假便过完了,他要打点行装离开小山村去上学。然而,就在他整理包裹的时候,忽然发现,放在壁橱里的五元钱找不到了。急急忙忙一阵儿又一阵儿乱找乱翻。壁橱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一点一点清察,棉袄口袋,衬衣口袋,书包,都统统翻过几遍,但始终不见那五元钱的踪影!他急得哭了起来。
那时候,第二套人民币刚刚发行不久,旧币兑换新币的比率是一万比一,一万元旧币兑换一元新币。记得当时上了岁数的人说话还常常使用旧币的称谓。譬如铅笔三分钱一支,你给她一角,她便说,你给我一千我找你七百。如此说来,他那五元钱就是五万元了。这么大数额的“巨款”丢了,怎不让人着急呢?他的表哥、表弟、大舅、外公一齐出动,认真分析研究种种可能,角角落落仔细寻找,然而,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他那宝贝的五元钱。
后来,他的外公笑呵呵地说,好了,别找了,我给你五元,算我丢了不就没事了吗?我有钱,又不花钱,丢点儿没事。
他知道本不应该拿外公的钱,但又不愿意眼睁睁地没了那笔“巨款”,只好从外公手里接过钱来,外公笑呵呵地亲昵地拍拍他的头,于是他便离开了老家,到父母工作的外地上学去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家之后换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棉袄大襟里面最底下有硬硬的似纸一样东西,急忙从口袋破口处伸进手去,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他丢失的那五元钱!格外高兴之余,急忙找出纸笔给大舅写信,他要告诉他们这一特大喜讯。
然而,恰逢此时,来办事的亲戚说出一件事却让他大惊失色。原来,他上学走以后,大舅怀疑是他的小表弟拿了他的钱,于是“私设公堂”,将小表弟严加审问,最后还狠狠打了一顿。但小表弟“誓死不屈”,大舅也未能“屈打成招”。这个情况使他大为震惊。震惊之结果,便是让他立刻打消了本想写封信说明情况的念头。
是啊,写信说什么呢?该怎么说呢?假如说,钱本来放在口袋里,没放在壁橱里。可谁知道你把那钱到底放在哪里?这跟撒谎有什么两样呢?
假如说,钱本来没丢,是记错了地方。那不是故意捣乱吗?钱没丢你哭哭啼啼做什么?况且外公的五元钱你也要了,那是不是还有点讹钱的意思呢?
假如说,原以为是丢了,后来又找着了。说得轻巧,一句话就没事了?那小表弟被“审讯逼供”咋办?如果没有你的假丢钱,怎么会造成这个“冤假错案”呢?
然而,那时候他毕竟刚满十岁,怎能将事情考虑得那么周全?哪里有担当责任的勇气和大义凛然的气概呢?那天夜里他没睡好觉,挺多的种种想法,使他犹豫不决,苦恼万分,最终还是未敢写那封信。不过还好,开始一段时间,还经常想起这件事,想起来的时候心里面总还有些许愧疚。可日子一久,这件事连同儿时的许多事,便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忘却,终于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后的几十年里,他的表兄弟们的日子过得都挺好。他的小表弟日子过得更好,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当兵回来安排在市里上班,娶了一个漂亮的儿媳妇,给小表弟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孙女。另一个儿子还在上学。小表弟自己在村里开了卫生所,又当大夫又当护士又当司药,也给人看病也给牲口看病,是十里五乡有名的能人。前年春天,小表弟承包了一座山准备种果树,可没料到山底下埋藏着大量铁矿石,小表弟当机立断,不种果树改开矿场。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机器和那么多工人,择一黄道吉日便轰轰烈烈的开了工。听别人说小表弟一天能收入一万多元,但有人问他,他总是嘿嘿一笑,说,哪有那么多?不过,小山村里的人们都知道,这小子——发了!
他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有关小表弟的情况,都是听来办事的乡亲们说的,很长时间没跟小表弟见面了。然而,不知道是咋回事,怎么会在此时此刻,突然无缘无故地想起那件埋藏在心底许久的陈年往事呢?他冥思苦想,始终无法找到答案。后来他便想,既然想起来了,就找个机会向小表弟提一提,看他是否还记得,如果还有印象,那他就跟小表弟说明情况,说一声对不起,算是迟来的道歉吧。
然而,这个迟来的道歉却永远也没机会表达了!忽然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说,他的那位小表弟出事了,一辆挖矿的大铲车将小表弟撞倒在地,当场轧死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晴天霹雳,几乎将他击倒,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二话不说,立刻慌慌张张赶回老家去给小表弟送别。
送走小表弟,他坐下来,静心苦想近些时日发生的这两件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怪事。
一弯残月挂在西边的天上,惨淡的月光懒懒地洒在远近的山坡上、树木上、房屋上,小山村和它周围的一切便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看上去,让你觉得似乎清清楚楚却又模模糊糊。
屋里桌子上的台灯是明亮的,然而,台灯上的灯罩阻挡了明亮光芒的散发,在屋顶的天花板和周围的墙壁上,不规则地画出一个大大的灰暗的圆。
他不知道,小表弟在他事业辉煌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意外离去;他也不知道,在小表弟离去之前,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年代久远的往事;他更不知道,这件往事的想起,会不会跟小表弟突然离去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
他,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是在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串联在一起?难道是人临死前会有一种信息传播出来送给那些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难道是因为小表弟在临终前那些日子里曾经想起过这件往事吗?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是一个什么样通道和联系方式将信息从小表弟那里传导到他这里来的呢?
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而且他还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奇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只是人们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而已。也许,也许将来有一天,科学家会将这些奇妙的事情解释清楚。到那时,他的这件奇妙之事也便能说清楚了。他真希望能看到那一天。
2008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