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他走后,我便依他的话禁足在了怡情殿。每天清晨还是早早起床,早早地埋头于书稿中,从来没有如此专心,笔一刻不停飞一样在洁白的纸上刷刷而过,书稿突飞猛进。看着桌上堆起一章又一章完结的稿件,欣慰之余,竟莫名有些怅然……
拿起桌上的字帖,翻看着,那鼓起来的褶皱,是那绝望的夜被泪浸透的痕迹,这敦琳小丫头三言两语传乱了的误会,他竟安然应下,笃定定看我慌,看我乱,看我不自觉就失了神……不由讪讪一笑,在他面前,我总是这样,思路打结,很快就露怯,其实事后细想来,只那一句“虽说住的院子稍小些,却紧邻着花园子,”就已是蹊跷,自己住了那么久,明明知道那书院的排场气势甚于府中正院,怎么会比侧福晋的院子还小,而且,那方位更不是“紧邻花园子”,而是座于花园之内,住了那么久,怎么就会想也不想,就此迷了心思……
父亲曾教导,凡事要从容,可他却没有告诉我,如果太在意了,又怎么做到从容……耳边又是那大提琴般低沉磁性的声音,“知道不是了怎么还哭”,那份了然与疼惜似一股热热的泉汩汩地涌在心里,融化了所有的理智,那一刻就只知道要占了他的怀抱,霸也好,求也好,就是不能放手这最后的温暖……
这天晚饭后,温琳照样遣了嫣翠来叫我过去,坐在她房里的暖榻上,又开始为如画的贺礼忙碌。原计划的两个小小红肚兜儿,都被温琳绣上了胖嘟嘟的小小兔,还有一个暖暖和和的小棉斗篷也早早做好了,眼看就要完工,谁知温琳的母性被勾起来就放不下,竟然又心灵手巧地做起了小小帽。
“格格看,格格看。”我把小红肚兜儿放在小斗篷里,包裹成蜡烛包抱在怀里左右晃着。
“呵呵,”温琳掩嘴儿笑,“不羞!”
“要做姨娘了呢!”我干脆打开小斗篷,放进一个小枕头,呵呵,真像小时候过家家。
“看你美的,若是日后自己做了额娘又当如何呢?”
做额娘??我……
“吟秋,你当真还想瞒我啊!”温琳干脆放下针线,眼带笑意认真地看着我。
“瞒你什么?”我一边搭着话,一边把枕头从小斗篷中取出,恢复如常。
“那天敦儿和我给四哥道喜,四哥把敦儿打发回房读书,拉了我到一边,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
“他说,玉珠是三哥要讨的,塞外二人有意,可又怕给的身份太低,额娘驳了他的面子,不便自己前来,只好拜托了他。敦儿和那个笨丫头既然误会了就误会着吧,都该受受教训!”
轻轻咬着唇,羞得脸颊通红,低了头,再不知道该怎么回温琳。
看我窘的样子,温琳越发乐了,“呵呵,我就在纳闷儿啊,这么伶俐的吟秋师傅什么时候成了四哥的‘笨丫头’了?可仔细想想,这个‘笨丫头’自从知道四哥讨了别人,就茶不思,饭不想,没精打采,整日心酸得谁都不想理呢!”
想起那些日子的失态再无法辩解,实在不好意思,把脸埋进暖暖的小棉被里。
“我才知道啊,原来,四哥这可心之人,不是旁人,却正是他的‘笨丫头’呢!”
心酸之余,竟是久违的甜蜜……
“吟秋,你放心,”看我羞臊埋头不语,温琳越起了劲,“四哥这么疼你,四嫂也最是和善,待过了门啊……”
心猛地一颤,四福晋……她曾说,要我做她的十三弟妹,她曾说,要助我万里西行,她曾说,这辈子她与我再也撇不清……难道,难道……
那晚,一夜无眠……
给如画小宝宝的礼物终于准备好了,包在一个包袱中,不知该怎样送出去。温琳说托十三阿哥带给十阿哥,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这些小婴儿的东西怎好让十三阿哥带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送。先是悄悄地回了一趟父亲的书房,将包袱妥善地藏好,然后想等十阿哥下了早朝,叫了他来。
今年似乎整个节气都提了前,十一月早已下了好几场雪。为了能在下早朝的时候碰到十阿哥,我接连早起了两天,哆哆嗦嗦地在寒风中等着,可谁知,远远地看到了八阿哥和胤禟,身边却没有十阿哥的影子,心里纳闷儿,这个家伙大婚都一个多月了,早就开始入朝办差,怎么接连两天都没来?外出办差了?不会吧,康熙才刚刚让他跟着八阿哥学着,断不会派他一个人出去。要不就是生病了?正琢磨着,就见胤禟站定,望向我这边,看他想要过来,我赶紧转身离开。
第三天,我依然是早早起床,一开门,天哪,又是漫天的风,漫天的雪。唉,为了如画,和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冲进风雪中,心里却忍不住嘟囔着,今天若再碰不到你,你死定了,爱新觉罗胤鋨!
今天时间倒卡得刚刚好,我站了没一会儿,就见下了朝的皇子们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子和大阿哥,风雪中依然一路走一路说着什么往毓庆宫方向去,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我伸长脖子努力往后看,行色匆匆的三阿哥,再往后,总算是三个身影,心里一阵喜,可定睛一看,嗯?那个人是五阿哥!这个家伙又没来!真是气死我了!我懊恼得直跺脚,正要转身回长春宫,却见胤禟丢下五阿哥和八阿哥大步赶了过来,我再不能躲,只好站定等着他。
他一把拉我站到背风的角落里,“这么冷的天,怎么又来了?”
“他人呢?”我哆哆嗦嗦的,实在没什么好气,“刚入朝就这么懒啊?”
胤禟用身子挡了我,调整角度彻底遮了风,这才笑着说,“他府里有事,告了假。许是明天能来,可你也不能老这么冻着。有什么话说给我,我给你传。”
“哦……”在他围下的避风角里,冻麻木的脸终于恢复了些知觉,看着眼前满带笑容的脸,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牢骚竟然是发给了他,轻轻咬着唇,有些窘,心里却又是小小的欣喜,原来,我们已经可以面对彼此……“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我就是想问问如画怎样了?她有了身孕我也不能去看她,只给小宝宝准备了些礼物,想托他带回去。”
胤禟的脸色忽地一僵,竟然没了动静。嗯?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我低头仔细想着,难道如画怀孕他还不知道?不可能啊,十阿哥那个大嘴巴怎么会瞒着他。那,是说了什么让我们两人尴尬的话吗?没有啊……
“既是他明天会来,那你告诉他,小宝宝的东西我不便带在身边,让他明早下了朝到父亲的书房来找我。”
他看着我竟然微微蹙了眉,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有些挣扎。看不远处站定的八阿哥望向角落处的我们,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准备离开。
他轻轻拉住我,“如画她……”
“如画她怎么了?”我的心一沉,急急地问。
“她……小产了。”
“你说什么??”我一把扯下了斗篷的棉帽,生怕是自己没有听清。
“如画她……两天前小产了。”
再一次从他口中真真切切听到这两个字,心颤不已,这个年代的女人果熟蒂落都仿佛走了一趟鬼门关,更不用说这还没有成熟就被迫掉落,那该是怎样的痛苦……
胤禟伸手想帮我把帽子戴上,我一把推开他。
“她,她怎么会小,小产了?” 不知是冷,还是痛,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不小心摔了一跤。”胤禟看着我,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摔了一跤?”这风雪的天,大着肚子摔在冷硬的地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那她现在怎么样?要紧吗?”
“不妨事,这几日十弟待在府里定会好好照顾她。”
“……嗯。”这禁锢的宫廷,除了接受这样安慰的话,我也别无他法,“那,那我回去了。”
“好,你先回去。放心,有什么消息,我即刻托人带给你。”
“嗯。”
转身缓步离开,心里惦记着如画,不知她伤得如何,不知她哭得怎样,唉,好在十阿哥告了假陪在她身边……嗯??我猛然一惊,不对啊!如画不过是个丫头,即便就是妾,福晋、侧福晋,女人生产、小产,皇子怎么会因此告假不上朝?小产……已经这么多月份,怕是连男女都看得出了……怎么会……难道……
“等等!!”想到这里我大喊出声,转身,一愣,原来他并未离去,我快步返回他身边,“如画她,她是怎么摔的?现在,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紧锁着眉,看着我,欲言又止。
“告诉我!”我禁不住紧紧抓住他手臂,“如画七月就托了敦格格给我带信,那时即便就是刚刚有孕到今天也已经五个多月了,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小产了?这一跤到底是怎么摔的??”
胤禟紧被我逼得实在无法,只好开了口,“雪天路滑,她……又端了一盆热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热水?”颤抖的唇吐出这两个字,眼底顿时溢满了泪,眼前竟见单薄的如画挺着大肚子笨重地端了一盆水,颤巍巍地,看不到台阶,这风雪的天,青石的路面,天哪……“如画她……虽是个丫头,可毕竟有了身孕,堂堂的十皇子府就这么缺人手?都不能暂且安排个人照顾她?”
“你想哪儿去了,自如画进府,十弟何曾拿她当丫头待过,一直有人伺候。”
“那这大冷的天,她为何自己端了一盆热水?”
“她是……”
焦急的心几乎要将目光燃烧起来,紧紧盯着他,胤禟却似乎总在顾忌着什么,半天不语。在我就要丧失耐心喊出声的一刹那,突然怔住,目光一眨不眨注视着这位顶着熏貂金龙冠的尊贵皇子,肃穆的宫墙下,迷离的风雪中,眼前竟又见九福晋那仇恨得发狂的眼神,又见那滴血的金簪,又见那死死将我踩踏的双脚!!如画,大腹便便的卑微丫头,十阿哥,一个月前披红带绿大婚的皇十子!心,骤然沉入了冰窟……
“她……她是在伺候福晋,是不是?”心冷,气若寒冰……
胤禟不再接我的目光,轻轻转了头……
再不想与他多话,转身,却又迈不开脚步,“如画,她现在到底如何了?”
“……昨儿我去十弟府上,她血流不止,还没醒过来……”
仰起脸,风凛冽,雪凛冽,天昏地暗……心里竟没有恨,只是悔……眼前暖暖的,是那个小小的枕头蜡烛包……
“那个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是个小阿哥。”
腿脚僵硬,身体仿佛被寒风吹透,里里外外,彻骨寒……
“你……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会派人知会你。”
再无力应他,迎着风雪,恍恍惚惚,深深浅浅,在这座至尊的皇宫中,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
“吟秋……”
终于又回到了怡情殿,冰凉的手紧紧握着温琳,颤抖着,断断续续说给她听。
“吟秋,你,你别太伤心,”温琳红着眼圈,轻声安慰,“十哥必是请了太医去,如画她会好的。”
“格格,五个多月,五个多月的胎儿就这么,就这么剥离母体……”难以想象如画承受了怎样的剧痛,我的心如刀割,哽咽难言,“两天了,还是昏迷不醒……流血不止……她往后,她往后怕是就不能再……”
“吟秋,”温琳揽住我颤抖的肩,“你,你别在意我的话刻薄,”她顿了顿,柔和的脸庞竟见有些冷凄的神色,“若是当真再不能有孕,也或者……是她的福气。”
“你,你说什么?”看着眼前这位温柔的格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知道如画有孕时我就想告诉你,可看你那么高兴,实在不忍心……”她轻叹一声,“如画是个丫头,即便就是抬了妾,她……也没有身份抚养小阿哥。孩子要过到嫡福晋名下,称福晋为额娘。”
我顿然惊愕,已经痛楚不已的心又被狠狠攥了一把, “什么??”
“皇子府里,除了福晋和侧福晋,其他妾室是不能教养小阿哥小格格的。若是福晋好性儿,也能默许孩子称她一声额娘,隔三差五见个面,若是福晋刁蛮,那就是一辈子母子相见不相亲……十嫂是乌尔锦噶喇普郡王家的格格,郡王没有儿子,将这位格格宠上了天,从小就刁蛮任性,说一不二。我听十三哥说,十哥虽平日里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却好像辖制不了这位嫂子。刚过门儿没多久不知为了什么就和十哥闹了起来,若不是八嫂过府压制了她,怕是要惊动皇阿玛了。有这样的嫡室,如画即便就是生下小阿哥,又能怎样?所以我说,如画若是从此不孕,自此专心守着十哥,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狂风中飞扬翻腾的雪,温琳甜美的声音今天听起来竟是如此冷酷……
“吟秋……”
“专心守着?”我喃喃地,说不出心中的凄凉,“能活命就是造化……”
“吟秋,像十嫂这样的人,她虽刁蛮,却不一定敢像八嫂那样明目张胆地专宠,又没有子嗣之争,如画忍耐些,日子久了,也就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一丝苦笑,耗尽了我最后的希望……
两天后,胤禟托十三阿哥带来了消息,如画,我在这个时空的最后一个亲人,永远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