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六月,康熙带着大队人马开赴塞外。随行名单中毫无意外地添上了十五格格敦琳。这一次,虽然她已经明白跟着去绝不仅仅是轻松地度假,甚至还会比在宫中有更繁重的功课,但是草原的诱惑是无比巨大的,接到圣谕的那天,她的尖叫声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
临行前,十三阿哥来辞别,这一次他没有多在怡情殿耽搁,打了个招呼就转来了我的小屋。我起身行礼,他又嗔我一句,我笑笑,让了椅子给他,自己坐在了床边。两个人面对面,等了一会儿,他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近近地坐着,看着,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不多在意,扭了头又开始练习双手。
他怔了一下,叠了双臂趴在桌上看我练习,那神情像比我还专注,可看着看着,几乎就发了呆。我继续着自己手里的事,偶尔瞥他一眼,悄悄在心里笑笑,哪有你这样儿的,锅架到了火上,才发现米还没有。慢慢儿看吧,早晚你得知道,爱情是不可以用来行侠仗义的……
敦琳走了,德妃走了,十三阿哥走了,皇宫一瞬间就空荡荡,那热闹启程后的突然静谧,让人遁入荒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温琳……
无聊寂寞的暑期,我每天依然是在与我的手做斗争。现在我已经可以笨拙地用筷子,甚至可以握笔,可以写字,如果,我写的叫字的话……为了给自己打气,我重新回到了上书房,坐在父亲的书案旁,哪怕就是鬼画符,也觉得已经是在为整理书稿做准备。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我每天早出晚归,有时连午饭都省去,拼命地写,拼命地练,手,一天比一天抖;字,一天比一天差,一天比一天慢……
这天早饭后,和温琳说了几句闲话,我回到房中,简单收拾一下,准备再往上书房去。门,吱嘎开了,我应声转回身,顿时愣在那里,眼前的人,端庄,娴静,恍如隔世……
“怎么?不认得了?”人还在门口,那高贵雅致的气势已随了她柔柔的笑逼近在身旁。
“福晋吉祥。”我赶紧走过去福身请安。
四福晋微笑着走进来,门外的小丫鬟没有跟随,知趣地将门轻轻关好。紧闭的门,狭小的房间,她的笑容,竟让我不由地紧张起来。她亲切地挽了我的手臂一起坐在了床边,温和的目光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眼神中的疼惜是那么自然,那么真切……
“可怜见儿的……”眼圈微微泛了红。
“不妨事,已经大好了。”我再承受不住,赶紧开口劝慰。
“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苦。”她仍是感慨,轻轻用手帕擦泪。
“福晋……”
“吟秋,”她抬手过来想握了我,已经拆去了药纱,那疤痕纵横叠错,与她柔软细润的肌肤相比,我实在自惭形秽,一时顾不得尊卑礼仪,稍稍用力抽了回来,用袖子遮了……她似明白,没再强求,“这么些日子,没来看你,心里也是惦记的,只不过,一来是我身子不好,不常进宫,二来,也怕你心烦。”
“这大暑天,劳动福晋亲自前来,吟秋怎么敢当。”我屏足了气发声,尽量不让她听到喘息声。
“今儿我来,不单是看你,还有一桩事想听听姑娘的心里话。”
“福晋请讲。”
“原先在府里,我也提过,只是当时我确是误会姑娘了,今儿,真真地要给姑娘赔个不是。”
“福晋!”我吓得站了起来,她给我赔不是?这简直……
“呵呵,快坐下,”她笑着拉我重又坐下,“错了就是错了,我虽是个担不得什么事的女流之辈,可这个错字还是敢认的。”
她那么坦然,竟让我对曾经的那次对话有了记忆偏颇的不安……
“上个月赛龙舟的前两天,已是午饭时分,却见十三弟急急地进了我们府,一脑门的汗珠子,饭也不肯吃,只管坐下来就说。”提起十三阿哥,她的笑越加温暖,“我当是什么要紧的公务,谁知却是为了自己的心事而来。”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心里却想,今天她来得正是时候,有些话,我也该说了……
“昨儿还背着他四哥偷跑出去玩耍的十三弟,转眼就长大了,竟自己惦记着要娶福晋。我们爷问他要讨哪家的姑娘,他张口就道出了吟秋的名讳,痴了一样定要娶为嫡妻。听他说****守在你的病榻边,心里总是害怕,我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这才知道,当初,竟是我误会你们了,这份心思原来是这般深重。”
说着,她竟真的含了泪,眼睛红红的,似比刚才看到我的伤,更多了一份切肤的体念。看着她,我微微一怔,她真是被十三阿哥那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窦给感动了?
“福晋,您……”
“吟秋,”她轻轻按住我,不容我打断,“你的心事,我懂。这皇家的媳妇哪是那么容易就做得,可是,今日这事却有个万里挑一的例外,这个人是当今圣上的皇十三子,再不比寻常。你的身世虽苦,身份虽低,别人三世休不来,五世求不到,他却能帮你办得到。十三弟赶来求他四哥,也是想多借一份力,以保无失。我们爷一口应了下来,定要成全你们。”
心里那盏烛光早已被风扑雨灭,今天再听到这些话,心静如水……
“这件事单是十三弟一人,十之八九也是要成的,如今加上我们爷帮衬着,再没有得不着的理。原是多么完满的一件事,可谁知……”四福晋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片刻,才又开了口,“龙舟赛后,我问十三弟,才知道姑娘竟是回绝了他。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不好说给他做爷的,不如说给我这做嫂子的听听?”
“福晋!吟秋怎么敢当。”听她在我面前自称嫂子,我被这天大的荣宠惊得哭笑不得,“吟秋残命能活到今天,多亏了各位爷和福晋。如今只想快些养好伤,早日完成父亲的书稿。不敢再有别的非分之想。”
“姑娘这话几个月前也说过了,那时张师傅刚走,你一个女孩儿家孤苦伶仃,想得绝苦些也是有的,如今进宫这几个月,****一处,又一起经了生死,怎的还能用此话搪塞?”
“我……”四福晋这一次像是定要要个结果,让我准备好的托辞越显得虚假,定了定神,决定实话实说,“我不能嫁给十三爷。”
“姑娘不愿意?这我可真是不明白了。”她虽挑了声音,皱了眉,可那眼底的平静却告诉我她其实……并不意外……“十三爷,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才气,这般的尊贵,普天之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多少王公贵族挤破了头,巴望着眼,等着盼着十三爷择妻成婚。他却认准了你,许了你嫡福晋的位子,将来无论再有多少妾室,都再越不过你去。姑娘这到底又拗得是哪一道?”
“福晋说的是,十三爷,普天之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只是,这样的人,该有我这样的妻吗?”我略顿了顿,低头,轻轻撩开袖子,主动递了到她手中,与她重重地握在一起,她一怔,立刻感受到那累累斑驳,这触目更触心的伤痕终于让她有些动容,她的脸颊微微一搐,眼神也软了下来,我却不肯就此放弃,越离近些,逼着她的眼睛,“福晋,您当真,想有我这样的十三弟妹?”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扭了头,“吟秋,身子……”轻轻吞咽一下,润了润喉,“身子可以慢慢养,十三弟一片痴心,定会……”
“福晋!十三爷的心,他的心,恐怕您……没真的明白。”
“嗯?”
“他痴了一样是要我做十三福晋,不是想要……娶我为妻。”
“你,你说什么?”这一句她像是根本没听懂。
“福晋,十三爷,他……”我的话突然打结,原本以为就在口边的话,原本以为就在眼前明摆的事实,原来要承认它,要自己说出口,是这么……艰难……
“嗯?”
她紧问一句,我只得狠了狠,咬碎那一个一个字……“他是,可怜我。”
她没立刻搭话,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看她像是明白,我松了她的手想抽回来,谁知,她却不肯放我离去,反握了我,这一次,那手的力道那么紧,那么真切……
“吟秋,女人在世,能有人真心疼就是天大的福气。你说他是可怜你,咱们就当他是可怜你,可这份怜能生出这般的情谊,难得还不够吗?”
“够。”我毫不犹豫地答了,目光看向窗外那明媚的阳光,就像他,那么坦荡,那么热烈,那么真挚……“对吟秋来说,足够了,太多了。”
“那你……”
“可对十三爷不够,太不够了……他要的,今生今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根本给不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她!总有一天,他的情谊会只剩下怜……那时,我该怎么活……”
“吟秋……”
“父亲曾说,他要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如今,我人卑微,身子也残了,可我却敢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和他说话,听他吹箫;若当真嫁给他,我恐怕……”
我没有再说下去,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怜悯中,那份耻辱和羞愧不是奴婢两个字可以尽绘……
她似终于了然,没入沉默中,眼睛慢慢地褪去了装饰,那片深静,像极了他……
“福晋,”我轻声打破了这寂静,“吟秋心里还有话,不知……能不能讲?”
“你说吧。”
“父亲在世时被皇上尊为御师,二十年的师生,情谊笃厚。父亲走后,皇上挂念旧友遗孤,曾嘱四爷和福晋好生安置。福晋也曾说,今生一定会给吟秋一个妥当的归宿。吟秋今天想跟您说的就是将来的安排。”
“哦?你……”
“不知福晋可否知晓,吟秋八岁那年被父亲送回西洋,教养在姑母身边五载春秋,启程回大清时吟秋痛哭难别,足可见母女情深。如今,父亲虽离了人世留下吟秋一人,可吟秋并不孤伶,西洋彼国有我的姑母,有我的家。父亲临走时也曾一再叮咛,要我一定回西洋去。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嘱咐……吟秋不能违背……待成就书稿,吟秋会去求皇上允了我父女二人的心愿。四爷和福晋的再生之恩,吟秋永世难忘,今生无以为报,只求再不给您和四爷多添烦扰。”
我落了话音,再看她,那神色已经远远地去了,仿佛随着我的话,走了万里之遥……
良久,一声轻叹,“吟秋,你的心,我懂了。只是,你经了这一场生死,还是没有明白,这人世,何时能随了人的心愿?总是会……一波百折,造化弄人……”
“福晋……”
她回了神,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你想走,我不拦,若当真求来了皇阿玛的旨意,我助你万里西行!只是,我想再问一句,若是……你走不了,是何打算?”
“走不了?”我一怔,怎,怎么会走不了?难道……“您,您是说皇上他……”
看我懵懂,她笑了,这一笑,遮隐了那汪深潭,重饰出福晋的高贵柔和,她没有答我,而是站起了身,“我会告诉十三弟,这嫡妻他选得好,不过,他得好好加把劲儿,哥哥嫂子怕是帮不了他了。”
“嗯?”我一时愣住,不明白为何我的话竟有了这样背道而驰的结果。
“我走了。”
直看着她走出了房门,我仍是有些僵,冰凉的双手颤抖着相握却不能相互温暖。想自嘲地笑笑,嘴唇却哆嗦着不听使唤……
呆坐半天,终于想起来还得去上书房。站起身,走出门。
寂静无人的甬道内,轻抚着暗红的宫墙,留下一长道弯曲无痕的手指印。炎炎夏日,终于听到了蝉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嘶鸣,仿佛脑海中的那个声音:破碎……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