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回去的路上,四阿哥问起了那张字条,说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偏偏记得那一次?我说不是,其实,父亲后来常罚我抄书,可每次罚过,他都会主动讲和,而我就又有了耍赖撒娇的机会,所以,有时我会故意气他……现在想起来是太不懂事了……这么说着,心又是酸,可谁知,他听了却笑了,他说看那几个字笔调轻松,言辞诙谐,张师傅也是乐在其中,你的小伎俩他怎会不知,各得其乐罢了。我听了,翻出那字条,看了又看,好像……真的是他说的那样……
到四府时,天色已近傍晚,马车在府门口停下,正等着随他下车,他却坐着不动,神色如常地嘱我自己回去,说他还有公务要办。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惊讶又尴尬,目光一定是恳求又为难,可看他笃定定,理所当然,我也不敢说不,咬着牙跟他道了别,起身下车,却仍是磨磨蹭蹭地,慢慢腾腾地,只希望下一秒钟他就改变主意,走在我前面,带我回去。可是,毕竟,希望是我最不该有的……
被小厮扶了跳下车,上了台阶,站定,深呼吸,抬步走进府里。其实路是不大认得的,脚步却不敢踌躇,双臂抱了书在胸前,不至于紧张得无处安放。周围零星有人,都像是各有去处,没有人认真地看我一眼,心被抱着也没有跳得慌乱,可还是不敢大了胆子问路,只能凭了一点记忆,沿路走去。好在这府邸虽大,却建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碰了三两处壁,我终于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门,那一刻,心竟是一热,顾不得旁边还有人,我急急地跑了起来,好像慢一步,就再也回不去……
为父亲扫了墓,我的心像是终于安了下来,开始平静地考虑进宫需要准备些什么。打开柜子,都是我的洋装,记得父亲病重我匆匆回府,除了随身的一套旗装,全部留在了宫里。可翻来找去,连那一套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昏迷时,李嬷嬷帮着收拾我的东西,落下了。还有两天就要进宫,看来还得再回府一趟。而且,除了那套旗装,我好像还落了什么东西……
“姑娘!”
我正在柜子前琢磨着,身后的门开了,回头看,竟是如画扶着四福晋走了进来,我赶紧迎过去,福身,“福晋。”
“快起。”四福晋扶我起来,握了手,“这两日就要进宫了,可都收拾好了?”
看她温和如常,又想起今天的尴尬,我有些不自在,口也拙了起来,“也,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原先的东西都留在怡情殿,这,这些衣服都送回府里就是。”一边应着一边扶了她在椅子上坐下。
“我听如画说,姑娘的衣裳都是西洋的样式,这如何进得宫呢。”她拉我坐在身边,笑中含了亲切,“正巧前几日给府里人做衣裳,我想着,也就给你做了几套。知道皇阿玛准你素衣守孝,衣裳也都是素淡的颜色,虽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思,却是进宫时穿得的。明儿就着人给送过来。”
“福晋,这么些日子在府上叨扰,吟秋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
“姑娘外道了。”四福晋拍拍我的手不让我再客套下去,“一个人可怜见儿的,伤心了这么些日子,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我也不过是随着府里,捎带添了几套而已。”
“那……那吟秋谢过福晋。”谢字在他夫妻面前,有些虚假了。
“嗯。”四福晋见我点了头,满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又扭头看向如画,“如画,来时我倒忘了,你回去嘱咐小厨房,晚上爷要过来用晚饭,今儿爷吃斋,让他们别弄油荤了。”
“是。”
“哦,对了,”如画转身要离去,四福晋又叫住了她,“还一桩,今儿我娘家送来的两匹缎子,你回去取了,给静怡和玉淑送去,就说我嫌颜色不合,给她们穿吧。”
“主子,是给李侧福晋和年侧福晋各一匹吗?”
“嗯。”
“颜色可有别?”
“嗯……先拿给玉淑看看。”
“是。”
看着如画退出去关上了门,四福晋的目光转而落在我眼中,那笑越加添了暖意,却不急于开口,只是端详着,端详着。我心中有些纳闷儿,却也不好先开口,浸在她的目光中悄悄按捺自己的不自在,略略低了头,谁知她竟抬手抚了我前额的发,我略一怔,想躲又恐唐突,赶紧屏住,任她柔软的抚摸顺着鬓慢慢地下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越发不知所措,对上她的目光,更觉一怔,这温暖怎么……如此“母性”……
“吟秋,今儿我来是有话,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福晋于吟秋有再生之恩,有什么话,您,您只管问。”
“张师傅的书稿成了后,你有何打算?”
“我……”本是想好的话,到了口边却想起了在父亲墓前与四阿哥的约定,于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答。
“没有个可靠的去处,是不是?”我的反应像是她意料之中,微笑着接了我的尴尬,“别怕,张师傅与我们爷数载师生,情谊深厚,怎会让你两度成孤,没了去处。”
“哦,不,”想来她是误会了,我赶紧解释,“其实,不是没有去处,只是走之前要做的事太多,我说不准何时成行。”
“哦?是吗?”她是真的惊讶,细眉微挑,认真地问,“要去哪里?”
“回西洋,投奔姑母。”
“西洋?”这个词像是匪夷所思,她的眼中一闪掠过了什么,我没有把握到,转而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太远了,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去得了?”
“其实也……”
“更况,张师傅走了,那边厢的亲眷究竟于你如何,又怎么说的准,”她摇了摇头,“依我看,不指望为好。”
她的神色竟是凝重,握我的手也用力了些,像怕我即刻离去,受了颠簸,又错投了人家。我心里一暖,竟是觉得有些道理,毕竟,自我来到这里再不曾与那姑妈见过面,究竟是怎样,实在说不准。
看我也犹豫,她又带了亲切的笑,“你放心,我既收留了你,就一定不会半途撒手,定要给姑娘一个稳妥的去处。”
“福晋,您……”我开始疑惑,她反复地强调“去处”两个字,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吟秋,康熙三十八年,皇阿玛巡幸塞外,你可也去了?”
我猛地一怔……
“那年,爷和我也随了驾。倒记得十三弟有些日子常跟咱们念叨一个人,说是和她常说笑,又一起在草原上看星星,还感叹说,有的人万里之遥,一句话,却就是有缘……”
我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襟……
“那个女孩儿,是你吧?”四福晋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我们都不相干的故事,“那天,他和十弟打架受了伤,我派人去找,却哪儿都找不到。他,可是在你的帐子里?”
她的眼中是我呆然的脸庞,思绪飘飞凌乱,找不到她说的那段记忆……
“晚上我去看他,见他手臂受了伤,却仍是兴冲冲地在吹箫,还跟我抱怨,这雨怎么下起来没完,说是答应了要带她去骑马、吹箫。可谁知前后就一两天的功夫,这十三弟就再不提了,问也不说,只是笑着摇头。那时我也当不过是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
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
“可那天,他来了,你笑了,又是手牵了手,又是一句话就随他走了,我才知道,这小孩儿家啊,也终是长大了。”说着,她拍着我的手,了然似地笑出了声。
我被她的笑声惊醒,“福晋……”
“吟秋,你今年也虚岁十六了吧?”
“……嗯。”
“我听如画说,张师傅在世时从未给你许过什么人家?”
人家……许过吗……
“这一进宫,一耽搁就又是两三年。不过,倒也不妨。”她又抬手抚着我的脸颊,这一次,越发觉得热了,“十三弟与你同年,也十六了,这几年越发出息,如今皇阿玛****将他带在身边,喜欢得不得了。待他这一两年娶了福晋,出宫建了府,姑娘也正好孝满,到那时,我和爷做主,送你过去,圆了你们的心事,你看可好?”
“福晋!”心像被突然抽走,空落的身体竟腾地弹了起来,双唇颤抖,“福晋!”一声声叫着她,我却没了下句。
四福晋显然被我突然骇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坐在床边竟是一时怔住。
缓了口气,又看了看身处何处,我赶紧重坐下来,“福晋……您,您误会了,您误会我和十三爷了……吟秋自小被父亲娇惯,贪玩儿任性,不懂规矩,和十三爷玩闹实在是我不知轻重……可我根本没有……也不会……而且,而且十三爷他……他也不是……”
她平静地看着,任我语无伦次,直到我反反复复地说完那几句话,她才又开了口,“姑娘与我相识甚浅,又听说张师傅自收养了你以后,就是以西洋方式教养,这短短的时日,我是当真不得体会姑娘的心思,说我误会,怕是真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
“可这十三弟,他的心思,我怕是还猜的准。”
“不,不……”
“你这么一口咬定他不是,可有道理?”
“嗯?”
“姑娘的心思难猜,难道爷的心思就是明摆着的吗?在你面前,他许是没说过什么,你是女孩儿家自是腼腆,更不会刻意去猜他。可自小到大,除了他四哥,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从他的眼里,我倒还能看出几分真切。这么说来,他是如何,你我谁更说得准?”
她摆出了家长的姿态,我着实没了道理,看她像是认定了十三阿哥与我有情,我左右尴尬,心烦意乱,“福晋,您,您别再说了,吟秋担当不起。”
“担当不起?”她轻声反问了一句,不知为何,脸上的笑竟忽地淡了,“‘担当’这两个字于什么都罢了,偏是遇着一个‘情’字,就都说不得了,无所起,无所终,不是人事可为……”
“福晋……”她的神情让我越加心慌,草草的,只想快些结束这尴尬。
“吟秋,女孩儿家怕是还没想过,只是,你记住我的话,这普天之下,想再寻出如十三弟这般的人物,不会有了。不要拗着一时的脸面,丢了终身……”
“福晋!”心慌难忍,我竟是大了声音,看她惊诧,又赔了笑,“福晋的好意,吟秋感戴不已。只是,十三爷,皇子龙孙,即便就是做个丫头,我……我也不配。”
“你不必说那些轻贱自己的话……”
“更况,”不待她说完,我急急地接口,“父亲离世,吟秋万念俱灰,如今苟活人世,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福晋口中的那个‘情’字,于我,已是隔世之愿,还望福晋……”
“你年纪小,父亲又去了,一时气盛,倒是难免,只是这人生在世,哪有那许多全美之事?你一个女孩儿家,往后日子长了,总还是要有个依靠。与其日后浑碰,不如身边这有情有义之人。”
“福晋!四爷和福晋的再造之恩,吟秋无以为报,但求早日离开府上,为您和四爷省去这一处烦扰。他日若是有缘,吟秋自当竭尽全力……”
“他日有缘?”她的笑竟有些发冷,耐心也似乎已经到头,“张师傅一去,你再度成孤,我既接了你来,就是应了张师傅的托付,如今,连皇阿玛都知道你在我府中。你进宫,是跟着我们爷完旨,出宫,我自然也要给你寻个妥帖的去处,怎能让你万里之遥,生死难卜?我禛贝勒府的颜面何在?今儿这体己的话,姑娘若是听着不入耳,就暂且撂下,姑娘有的是时日去想。只是,今生,你想与我撇清了关系,怕是不能够了!”
“福晋……”看她脸色竟是苍白,莫名中,我有些怕……
“你收拾行装吧,我不多留了。”她站起身,刚要抬步,又开了口,“进宫之后仍居怡情殿,十三弟常来常往,见面必是难免,我奉劝姑娘一句,没想清楚我的话之前,不要对十三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吟秋送福晋。”
僵硬的膝盖,弯曲福身,清脆的骨节声……
看她仪态端庄地出了门,我跌坐在床上,拿起枕边父亲的圣经,紧紧抱在怀中,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小屋中,我呆呆地坐着,努力搜寻这一百天的记忆,我和她,什么时候成了再也撇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