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自从昏睡中醒来,如画日夜守候在我身边,四福晋也特意吩咐了人每日给我端汤送药,悉心照料,心里虽是过意不去,可我也没再有任何推辞。大恩不言谢,此时的我还有什么语言和能力来感谢他们夫妻?只能努力让自己快点好起来,每天尽量多吃饭,浓浓的苦汤药也总是一饮而尽,只盼着能早一天康复,早一天完成父亲的遗愿,也好……早一天解脱……
几天后,我已经可以下地,可以自己梳洗,换衣服,也可以在房中来回走动,只不过,仍是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藏在这一身惨白的重孝中,不想再接触更多的人,更多的世界……
又是一大碗苦汤药,我大口大口地咽下,漱了漱口,如画照例递了颗话梅过来。
“每次都难为你还准备这个。”
“这不是我准备的,厨房送药的时候一并送过来的。”如画一边答着,一边收拾了药碗和茶盅。
“哦……”我靠在了床头,“如画,这几****已经感觉好多了。”
“姑娘,身子还虚得很,说话都喘呢。”
“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现在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你今儿就回福晋那儿去吧。”
“福晋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呢,又不少我这一个。”如画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原本也不过是应个名儿,我又真正做什么了呢,还是跟着姑娘吧。”
“即使福晋让你每日里闲坐着,也不能再待在我这儿了。咱们毕竟是跟四爷说让你到他府上作丫头的,哪能又应了名儿,又不作实呢。”
“姑娘,我,我不想离开你。”如画眼圈儿又有些红。
“你放心……”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你放心过去吧。这里比不得咱们原先,人多,别让人家说出什么来。”
“哪有人敢说什么,四爷规矩严着呢。”
“即是四爷规矩严,就更不该造次。四爷已经帮了咱们这么多,又收留了你,咱们不能再没眼色。今儿吃过午饭,就回福晋那儿去。”
“……嗯。”如画看我坚决,也只好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听到门外有掀帘子的声音,如画迎了过去,打开门,福身,“福晋!”
“姑娘好些了吗?”一个小丫鬟扶着四福晋走了进来。
“福晋,”我赶紧扶着床棱起身,“已经大好了,谢福晋惦记着。”
“快别多礼。”
四福晋走过来,拉了我一起坐在了床边。
近近地挨着,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水粉香,和着她的身体竟是暖暖的味道。一身居家常服,百蝶恋花,发间简单单一支凤钗,雅致而高贵。软软的手,浅浅地握着我,姿势如此亲近,却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力道,我莫名地生了紧张,低着头小心地只沾了一点点床沿,生怕缟素的自己污了这份暖意……
“听这话音儿,身子还是虚,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些日子多谢四爷和福晋照应,吟秋感激不尽。”我轻声道谢。
“姑娘言重了。爷向来与张师傅交好,逢此大事,怎能不出手相助呢。” 她苍白的脸颊带着笑,淡淡的,温温的,一如初见时,只是这一成不变让我每次的应对有些揣摩不到的无措……
“你小小年纪就经此一难,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只是这身子却是受了大苦,好容易好些了,千万要当心,日后回了府中,也要好生养着才是。”
“嗯。”我点点头。
“我听如画说,你们府里的人已经都遣散了,只留了一个年老的嬷嬷,这要是回去,可如何使得?”
“不妨事,原先我房里也就如画一个,平日她也要照应父亲那边,如今……都不用了……我一个人,就简单。”
“话是这样说,房里多一个人,总是个伴儿。既是你想留如画在我这儿,那我也送你个丫头,最是手脚麻利不多话的,这样,我也放心些。”
“不,不用了。我和如画是从小一处长,说是丫头,其实是姐妹,我不惯用丫头。谢福晋了。”
“这可怎么好?”
“福晋,您能收留如画,吟秋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回府后,只想静心为父亲守孝,一个人倒自在些。”
话说得多了,我又有些喘,却仍是坚持不能再受他们的恩惠。
“既如此,那我就不强着你了。如今到了年根儿,你一个人回去也冷清,索性过了年,大家一处也热闹些。”
“吟秋谢福晋。只是热孝在身,实在不便多打扰。大年下的,府里也忙,吟秋想着这两日就回去了。”
“身子还弱得很,不急在这一时。多歇息两日再说。”四福晋微笑着拍拍我的手,这一次,有了实在的感觉……
“谢福晋。”我再次道谢。
又问了如画几句我吃饭吃药可好,四福晋起身告辞。我撑着送她出门,止步在门槛内……
回到房中,如画纳闷儿地看着我,“姑娘,送个丫头给你为什么不要?好歹有人陪着你。”
我苦笑笑,“如画,帮我收拾行李,等四爷回来辞了行,明儿我就回府了。”
“明儿?”如画惊讶地看着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四福晋的嘘寒问暖竟让我越发想要离去,“为何这么急?福晋不也说过了年再走吗?”
“福晋……好心,可你看我这一身的重孝,哪能留在人家家里过年……”
“姑娘……”
“好了,帮我收拾吧。”
“这可真是的,早知道这么早走,何苦把一柜子的衣服全搬了这儿来。”如画说着打开柜子,收拾起来。
我靠在床边,竟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也省得辞行麻烦了……
午饭后,我劝如画回到了四福晋房中。自己又把剩下的一些零碎东西整理整理,放进包袱。收拾好行李,已是又有些喘,靠在床头歇着,不经意看到枕下露出的一角。拿出来,是那块淡青的帕子……那天痛哭一场,四阿哥递了帕子过来,当时也没来得及细看,就鼻涕眼泪地抹得乱七八糟。等洗干净,收过来,才一眼看到那只淡淡紫罗兰的蝴蝶,心中一阵紧,顺手掖在了枕下。这几天倒忘了,今天要辞行,总不能再错过……
小屋里的时间总像是与外面的世界不相连,一分一秒,熬得很是艰难。想用睡眠昏昏地混过去,却又害怕……那冷汗如洗的梦境……
索性起身坐到桌旁,抬头,窗,近在咫尺,除了那偶尔开启的朱漆门,这是外界与我唯一的联系……永远紧闭着,却仍会透进风,透进光,悄悄地提醒我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提醒我……一切都还在继续……我怔怔地看着,仿佛能透过那密密的竹篾纸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云,一定连成了一片,厚厚地掩了太阳,低低地,捂住这一冬的寒冷……
时间,毕竟还是要流去……
直到小屋完全暗了下来,才听到院子里有了脚步声,熟悉的轻叩,我起身开门。看到是我应门,他有些惊讶,“怎么不掌灯?如画呢?”
“回福晋那儿去了。”
迎他进来,我点亮了灯,小小的烛苗在他带进的寒气里挣扎了几下终于平稳,房间的一切浸在柔和的橘色中,又都有了轮廓。
我倒了热热的茶递过去,他接了,也示意我落座。
“谁让她回去的?”
“是我。我已经大好了,她也该回去了。”
他没再坚持,眼睛却又落在桌上堆的包袱,“这是做什么?”
“四爷,我,我明儿想回家……回府去了。”
他低头抿茶,没有接我的话。
“四爷……”叫了一声,我竟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顿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要过年了,我热孝在身……不好再在您府里……”
“我也正要跟你说,”他放下茶盅,打断了我的话,“皇阿玛今儿下了旨,许你整理上书房张师傅所有的书稿。”
“嗯。”我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那我就更得赶紧回去了。”
“只不过,皇阿玛口谕,张师傅的笔记和书稿如今存在上书房,不得私自带出宫来,等截稿成书后,所有的书稿依旧交还上书房存档。”
“嗯?”一直纠缠的头痛让我的反应慢了许多,他这句话我听清了每一个字,可为什么竟是糊涂得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心突然跳得慌了去……“那,那……”
“皇阿玛许你素衣守孝,进宫整理。”
人猛地坠入冰窟,一切瞬间冰冻,没来得及回暖,又被狠狠地击碎……
“吟秋,吟秋?”
“嗯?” 像从梦靥中惊醒,我一颤,眼中滚下大颗的泪, “不,不,不,我,我不,我不……”
他的眉突然紧皱,起身坐到了床边,“吟秋,你听我说……”
“不,不……我不,我不……”
“别怕。这次进宫不是……”
“不,不……四爷!!” 猛然间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我扑通一声重重地跌跪在他脚下,紧紧拉着他的衣襟,“四爷,四爷,求您,求求您,我,我……”恐惧已经完全将我吞噬,再没了尊严,只有哀求,哀求……
“吟秋!”他握着双肩将我拖起,“吟秋,张师傅的书稿拿不出来……”
“四爷,四爷,求您,求求您,帮帮我,再帮帮我,四爷……”
“听话,进宫去也是一样……”
“不!不!!” 绝望刺破了我的理智和神经,声音已经完全辨不出自己……我挣开他,紧紧蜷缩到床角,抱着自己的双膝,哆嗦着呓语,“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吟秋,”他伸手过来拉我,我拼命地打开,“我不去!!”
“张师傅的遗愿,你不想完成了?”
“不,不完成了!父亲,父亲一定会原谅我……一定会!他不会同意我进……他不会,他不会……我,我……”
“由不得你!这是圣旨!”他的声音突然严厉。
“我不怕抗旨!我不怕!要杀要剐,我不怕!”
“可我怕。”他的冷静让人越加绝望……“圣旨是下在我身上,你若是不去,抗旨的人是我。”
“我——不——管!!!!”骇人的声音撕裂了胸膛,我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扑向门边,猛地打开,凄冷的黑暗,地狱般呼号着……
“吟秋!!”他大步过来,一把将我拉住。
我奋力挣扎,指甲狠狠地掐进他的手,那把握却如铁钳般纹丝不动,“啊——!”我疯了一样嘶叫,嗓子突然燃了火,猛地噤声,烧灼的痛燃遍全身,挥起手臂下死力气捶打,搏了命的拳头在他胸前发出恐怖的闷响,他一把将我紧紧勒进怀中,我用尽全身力气,却丝毫没有松动,他如一尊禁锢的铁塔,任凭我无谓地挣扎……
泪是决了堤的水,止也止不住,却再没有一点声音……
终于……耗尽了力气,流干了眼泪,虚脱了一般,却仍是被禁在他怀中……
“守够百日孝才会送你进宫,这些日子哪儿也别去,就待在我府里!佛堂里我给张师傅设了灵位,天主教的圣经和张师傅生前爱读的书都已经给你取了过来。”
失了声的我用力摇摇头,怒火在眼中燃烧,我——要——回——家!!!
“不行!”他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你这个样子,若是再出什么事,我怎么复旨?!就是坐牢,你也得等到刑满的那一天!”
咬牙切齿的恨!恨得我浑身发抖!!双臂被他紧紧地钳着,体内的怒火却再也奈不得一刻,我猛地用力撞上他的鼻子。
“嘶!”他疼得身子一颤倒抽凉气,血立刻流了出来。
“呵呵……”看着那淋淋的鲜红,曾经血晕的我竟有种邪恶的快意……
他看着我,神色竟是那么冷静,手臂依然禁锢,似乎那沽沽冒出的鲜血与他丝毫无碍……
血,越流越多,染了他的前襟,染了我的衣衫,他笃定如常,我也紧紧咬住唇努力屏着……
那流淌像是再也止不住,眼前,怀中,已满是鲜红,我的心终于慌得发颤,我挣,他不动,发不出声,我只能用眼睛急急地恳求着他,放开我,我不跑了,放开我,他终于松了手,我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可转眼,帕子就被浸透。我一边示意他自己捏住,拉了他坐下,一边赶快拧了凉巾来敷在他鼻子上。
他坐着,我站着,避无可避地四目对视,“坏丫头!”囔囔着鼻子,竟然还是呵斥我。我摁着那凉巾,顾不得自己满脸泪痕的狼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好容易止住了血,他边擦着身上的血迹,边闷声问,“撒了气了?”
我手里拿着那块血红的帕子,呆呆地站着,心仿佛真的平静了许多……
“我小时就好流鼻血,一流就止不住,你倒是会挑人的软肋。”他走到水盆边洗手,洗脸。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得有一丝丝的抱歉,走过去帮他挽起了袖子。
折腾了这大半天,早已过了晚饭时间, “小顺子!”
“奴才在!”
“弄些吃的来。”
“喳!”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摆了上来。我坐在床边,独自生着闷气。
“过来吃饭!”
我立刻将头扭向一边,看也不看。
他走过来,一把拽起我拖到了桌边,通地摁在了椅子上,摔得我生疼。
“饿死了,我怎么复旨?吃!”说着,他自顾自坐下,吃了起来。我赌气坐着,动也不动。
“既是这么不愿意,明儿我就回皇阿玛,过了年就把你送进宫,好歹不要饿死在我府里。”
我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夹了菜给我,声音柔和了许多,“快吃吧。格格们都盼着你,两个人跑到皇阿玛跟前儿,非要你住回怡情殿,皇阿玛已经准了。”
听他提起了温琳敦琳,我的泪越发止不住,一边用手背擦着泪,一边却也拿起了筷子。
“十三弟原说要过来看你,我没让他来。”
我就着泪努力往嘴里扒拉着饭。
“等你好些了,不要看着谁都像是乌眼鸡似的,再让他过来。免得还没进宫呢,就把人都得罪下了。”
听到那两个字,心里又堵得难受,嘴里的饭再也咽不下去,只是筷子机械地戳着……
“横竖不能让你回去,在宫里,或是留在我府里,你觉着哪个更便宜?”
我轻轻咬着唇,想起了福晋的话……
看我没再反对进宫,他也低头吃饭,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