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1)
别了胤禟,到长春宫给德妃请安,原本想坐坐就走,没想到正巧雅蓉也在,我便再也不好敷衍。说来也有趣,装病的这些时,各妯娌都曾礼节性地来探过,没有了琴雅和燕宁,我几乎不指望有更多的问候,谁知出人意料的是雅蓉竟隔三差五来看,每次来都不空手,药和补品不说,还常带来她亲手熬的汤、做的小食,我从一开始的勉强应酬,到后来真的能和她一聊一个下晌,不知不觉,竟有了实在的交情。
可心里又想,如今的朝堂如此敏感,我这样一个不懂深浅之人,不给胤禛帮忙倒罢了,别又给他口无遮拦地带什么祸事,于是便连女人间的话也如实在枕边叙述,他闭着眼睛,有时嗯一声,有时笑一笑,有时,讲了半天,那边早就起了鼾声,于我,倒空了,就像是转了责任给他,自己便能心安理得地睡个好觉。
亲亲热热地一起陪德妃用了午膳,我和雅蓉告辞出来,又一路说着话,到了宫门方才分手。
下轿进府,管家迎了上来,“主子回来了。”
“嗯。爷回来了吗?”
“王爷早些时就回府了,十四爷也来了。”
“哦?”心中纳闷,“何时来的?”
“快一个时辰了,跟王爷在小厅说话儿呢。”
“哦。”
回到房中,换了衣服,竟觉得有些犯困,于是喝了口茶,随意取了本书,便歪在了榻上,翻看着。
不一会儿就听得房门响,扭头看,是胤禛。走过来坐在了身边,看他也是悠闲,我往里挪了挪,他便也索性挨着我斜倚在榻上,头枕了双臂。
“送走了?”
“嗯。”
“他怎么来了?”虽说我和雅蓉亲近,可十四阿哥依然不能算是府里的常客。
“说是得了件难得的稀罕物儿,是块形似松柏的天石,要等额娘寿辰送过去。”
“哦?那找你做什么?”
“他想在上面刻几个字,邀我一道参看,算是我兄弟二人一起送的。”
“是吗?他如今倒与你亲近起来。”
“哪里是特意与我亲近,如今也颇像当年的八王,谦恭和善,礼贤下士,怎好单单冷了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今日来,除了商讨额娘寿礼,还说了几句西边用兵之事。多年在兵部行走,西边儿这一乱,倒像是得着机会了。今儿也是来探探我的话,看看皇阿玛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十四阿哥曾经力挺八阿哥,忠心赤诚不输胤禟,可怎奈,八阿哥这一倒,胤禟在康熙面前说不上话,他自己又因为一废太子与康熙的冲突,到今天仍不得宠,反倒是一向低调的胤禛,如今康熙每次出巡,都将他和三阿哥带在身边,现在要想探知康熙的意图,和胤禛走近些倒也不奇怪。
“他如今倒是眼明手快的很。”
“嗯,这些年确是不同从前了。不过,众兄弟中,他倒真是个带兵之才,除了十三弟还能与之论一论,旁人都不及。只不过,西边战事尙不足派皇子出征,他也是想想而已。”
暂时不会,可不久的将来……“胤禛,若皇阿玛真要派人,你会举荐他吗?”
“若真是如此,哪还用得着我举荐,他确是不二人选。”
听他如此轻描淡写,认人之长,识己之短,我心中突然颇多感慨。无论朝中如何风雨雷霆,他像是总能从容,早早参透其中玄机,不争不抢,懂得忍,懂得让,避过锋芒,绕道前行。城府之深,心机之重,正如八阿哥当年给我的那句话:绝非寻常人可枉度一二。这么多年,看似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不动声色地,全国各地文职武将,已经有了不少他的人,就像如今已是福建知府的戴铎,这些人都是出自王府的“藩邸旧人”,相比八阿哥麾下那些受过他恩泽,却随时有可能摇摆不定的文职官员,他们更忠诚,更坚定,都是死心塌地追随他。
而且,胤禛深知康熙对皇子结党的切齿痛恨,因此,这些人中除了作为大舅子的年羹尧外,平日他们与胤禛之间,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均是公事公办,几乎从没有私下交往。胤禛本人更是示人与世无争,王府生活,他参禅礼佛,耕田种地;朝堂上下,不温不火,与兄弟群臣不热络,却也不疏离;伴架塞外,陪侍左右,参政议事总能切中要害,却又懂得收敛锋芒,不至于抢了皇父的风头。
事到如今,无论人们手中都还剩下几颗棋子,这盘复杂的棋局也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扭头看,他微眯了眼,似当真闲散地歇起了晌,我笑笑,托起肘,趴到他胸前,“昨儿你去看八弟,他们怎样?”
他不睁眼,手搭着我的背,懒懒道,“我还当你真就再不问了呢。”
“倒是说啊。”
“还是心病,若是一日想不通,吃什么药也不会见好。”
“哼!”我冷笑一声,“这如何能想得通!”
“辛库者贱妇所生”!如此恶毒的指责,泼妇骂街一样的秽语,不单单是对八阿哥,还有他那可怜的亡母,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贱妇?当年你与她缠绵床榻,可曾想到她是贱妇?你与她血脉相融生下儿男,可曾想到她是贱妇?若说贱,难得不觉得自己比这个无辜的新生命更贱?!
正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突然脑门上被狠狠敲了一下,疼得我顿时两眼噙泪,抬头,他眯着眼看我,脸上竟带了笑。我略一怔,一把抓过他的手用力咬下去!
“嘶!”他疼的倒吸凉气,我狠狠不松口,他也不挣,任我撒气。好半天,竟累了,不抬头,松口,就势偎在他怀中,睡了……
康熙五十七年。
策妄阿喇布坦西藏叛乱,前去平叛的西安将军额伦特战败身亡,几乎全军覆没。一时间,形势危在旦夕。年迈的天子再也无法亲征解难,于是决定派皇子出征。果然如胤禛所料,这一重任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十四阿哥身上,闰八月,十四阿哥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
年羹尧要进京了……
得到消息,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亲家串门,下属拜访,这二者无论是哪一条,都不值得王府特意做什么准备,更况又非初次登门。客房客厅都是现成的,干干净净,装饰得当,连刻意打扫都不需要。于是,只是提前知会管家,为那天的家宴安排了几道隆重的菜肴,并挑了三两个手脚麻利识眼色的丫鬟和小厮预备伺候,便搁下这件事。
却不料,事情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最先注意到的变化便是玉淑,前厅后园,处处都开始听到她的声音。
自那次大难之后,面对这个女人,我所有的修养和肚量都到了极限,即便当着人面,我也再不给她留任何虚假客套的余地。可是,在胤禛严厉的约束下,我能做的,能及的,也仅限于此,甚至连为翠儿多问一句都不被允许。而胤禛对她的迁怒只存在了一夜,便消失了,那速度快的,连玉淑自己都没有想到。因此,她只是战战兢兢地蛰伏了一个冬天,便慢慢地恢复了过来,恢复得那么完全,不留一丝愧疚心惊的痕迹,甚或,较之从前更有了些底气,因为,我眼中的冷和恨,言语中的不能容忍,为她换来了胤禛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袒护。
虽则如此,这些年胤禛不在府中时,她对我总还是有些顾忌,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可这几日,非但是她的声音,有时一整天,她的身影在我眼前身边晃来晃去,偶尔一转身,一回头,莫名地,总像摆不脱,那感觉,很不舒服……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对枕边人讲,不是因为顾及年家对他的作用,而是明白玉淑是我和他之间一个死结……曾经盛怒之下,我问他如果我真的成了活死人,你会对她怎样??本想听他哄一句,骗一句,我便也可以自欺欺人地放下,可他没有,什么也没说……自那之后,我知道,这事,这人,再不能问,也不能想……
于是,便随她去了,想在府中女人们面前显摆也好,张扬也好,虚荣做戏也罢,都随她去。可我没想到,我不提不问,倒有人主动提了。胤禛吩咐,公中拨钱,置办上好的首饰和衣料,并特意叮嘱,独玉淑一份。我听了微微一怔,没多问,点头说好。
年羹尧到了。
这天一早,打扮光鲜的玉淑就候在了前厅。我自然避无可避,可直到听人禀报年羹尧的马进了巷子,才来到前厅,打眼看,胤禛也已经到了。看她粉艳艳的光彩夺目,听她俏语娇音跟在他身边,我心一冷,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她期望的,可能远远超出了我的底线,他能不能给,我竟没了把握……
“奴才见过王爷、福晋、侧福晋,主子们金安!”
胤禛下座,双手将他扶起,“亮工请起,这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主子哪里话,奴才这也几年不见主子,心里着实惦记,一路快马,就想着早几日进京给主子福晋问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年羹尧的话说得热络又贴心,扶了胤禛落座,又道,“主子,前些时,李卫那小子到四川,说是见着主子倒觉得清瘦了,今儿一见,主子精神、气色都更胜从前。奴才看着,心里也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