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
窗外的雪越下越急,似昨日一夜的铺垫都不够裹住这寒冷,于是更使足了劲,为这已经开春的节气做最后的拖延……远处街道传来店铺陆续开张的爆竹声,繁琐的年节终于结束了……
独自坐在窗前,看雪花簌簌,头脑除了那钝钝的痛,只留下怯懦的空白……
乾清宫家宴,康熙亲自宣旨,封敦琳为和硕敦恪公主,婚配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台吉多尔济。这之前,十三阿哥来到怡情殿,兄妹二人闭了门,足足两个时辰,不知敦琳当时是何反应,只知道十三阿哥回府后,一夜枯坐……
接旨时,敦琳礼数周到,神色淡然。而张澜随着胤禛,年节过罢开始办差,据说,也与平日无恙……一切好似就这么归于平静,可我,却自那天起再不曾去过怡情殿,我知道自己不光是在躲,还在怕,内心里明白,敦琳不是温琳,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主子,”
“嗯,”
“管家说,年主子一早吩咐备了车马,这就要动身了,说是要过来跟主子辞行。”
“哦?这么大雪,她还是坚持今日上路?”
“嗯,说是昨儿已经辞过爷,况路又不远,不妨。主子,您看……”
长出一口气,“告诉管家,随她去吧,路滑,不必过来与我辞行了。”
“哎。”
头痛,抬手摁紧太阳穴……
一直都知道“妻”与“福晋”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个意思,却没想到,原来,她们的每一处交集都在冲突……后院生活,我筋疲力尽……
女人们于我,唯有静怡最为亲近,她有弘时,每日胤禛都要亲自教导,一家三口,其景融融,我的存在与不能,恰是为她保住了这将来唯一的袭爵之人,姐妹相称,竟是难得出自内心……而玉淑,没有别的倚靠,于是,只有生事,首当其冲,便是她的娘家,不是那边来人,来东西,就是她回去,大事小情从无间断。于胤禛,替我安抚也好,真的需要这份联系也罢,他总是配合她的忙碌,一月之中,多半都与她相聚……
曾经坚定的相守在日复一日的“福晋”与“妻”的冲突中,变得连我自己都不再肯定,若不是他,我是否还在……
“四嫂!”
我一惊,抬头,一身寒气的燕宁已近在眼前,“这是怎么了?”
“四嫂,快!”她急得言语都不稳,“快更衣进宫!”
“进宫?出什么事了?”心中仿佛有什么预感,扑通扑通狂跳。
“敦妹妹,敦妹妹要出事了!你赶紧更衣,咱们路上说!”
手忙脚乱地换了衣服,大雪之中随燕宁上车往宫里去,路上,她告诉了我那个骇人的发现……
曾经伤了手被燕宁照顾的那个小宫女如今已是随身服侍在敦琳身边,今天,她悄悄跟燕宁说,昨夜敦格格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藏在内帐中,今早她留心格格的东西,发现少了两套平日常穿的里衣,首饰里少了敏妃娘娘的翡翠簪……
“啊?”我惊呼出声,“她,她要做什么?”
“四嫂,昨儿额娘留我和雅蓉晚膳,雅蓉说起出了正月敦妹妹大婚,趁着这几日,要多聚聚。额娘说是,可敦儿也是忙,宫里各处都要走到,她自己还说要出宫去辞别熙春园,日子就安排在明日!”
“什么??!”
“是啊!四嫂,明日她要出宫去熙春园!四嫂,咱们都知道若不是张子青,敦妹妹有多不待见熙春园!如今,张子青跟着四哥,熙春园都是些老学究,她到那儿去做什么?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是倚着出宫要,要……”说到这里,燕宁不敢再继续,这可怕的结果哪怕就是想也是惊天的罪过……
狂跳的心竟然忽地平息下来,是了,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结果,我知道她不会就这样屈服。果然,在本该保护她的哥哥嫂子们都默然后,她决定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
挑起车窗帘,雪越发急了,白茫茫浓厚的雾,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碾压积雪闷钝的声音,快了,快要接近那座皇城,我该怎么办……曾经,我可能会不顾一切去放飞她,可是今天,我……已经不是张吟秋了……
嘱咐燕宁去守住德妃,我一个人来到怡情殿。轻声制止了通禀的小宫女,独自走进了她的卧房。敦琳慵懒地倚在暖榻上,手中握着一本诗集,神情那么安详,那么悠然,似窗外那急骤的风雪与她丝毫无干……
抬头,看到我,她淡淡一笑,“四嫂。”
“敦儿,” 走近,坐在她身边。
“我还当,再见不着四嫂了。”
她言语带笑,似与往日一般,可我看得出她眼底的冷漠……我让她失望,不仅仅是没有办到,而是……没有与她站在一起……
“敦儿,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也没什么,都是新的。”
“是吗?有些用惯了,还是带着,顺手。”
“不必了,再顺手,也有丢的时候。”
我点点头,假意不觉她话中有话,“那套西游记的小泥人,也不带?”
她似没有料到,微微一怔,只片刻,便又含笑带了戏谑:“不带。送还四嫂,如何处置,都由四嫂。”
“也好,晸儿最是喜欢。我也正说要求了你留下。”
“晸儿喜欢?申儿一直想要,你要留给弘晸?”她语气果然不同。
“是,我要留给弘晸。所谓物归原主了,不是吗?”
她的眼中终是透出不解,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物归原主?哼,果然这岁月磨人,曾经种种都不念了,只这如今,那边,又都成了好的了?”
“那边,本来就是好的。”我笑笑,“曾经种种,是我愚了。如今,我才学会体念。体念他曾经的苦,体念那不能出口的隐衷。”
“你……你说什么?”她那刻意的笑容终于隐去。
“若非他隐忍,当初,不堪设想……”头隐隐痛,心更痛,一字一句,我自己都不敢听……“我曾恨,恨他流连荣华富贵、皇权势力,恨他不肯与我挣脱这樊笼,远走高飞,哪怕一死,也是全了这相随一世的心……可如今想来,这个恨字,竟要改做谢……”
“谢?你,你……”敦琳气笑了,“他,他那么个……”
“怯懦之人,是不是?”我打断她,“可你怎知那不是怯,是忍……这把刀,如何锥心刺骨,唯有自知……当初,年少不经事,只思儿女情长,竟不顾老父年迈卧床不起,不顾万里出使两国结交,只想走,只想逃,怎知这一去,就是惊天之祸……我不敢想,若是牵连老父人头落地,若是牵连所有的使者锒铛入狱,若是牵连两国从此交恶,我与他,还能不能相守相随,相亲相爱……一身血债,如何自安?”
眼前之人,突然入定……
“我庆幸,他比我看得远。”轻轻握了她的手,“如今,我也感佩,你也能如此,为了他,独自承担……你做的对,子青他虽能与你生死相随,可他家中还有七十老父,还有众兄弟族人,上有白发苍苍,下有嗷嗷待哺,一家百余口人,都在牵连……更况,还有张廷玉张大人,九族株连,祸不能免,朝堂上,又会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紧紧攥着我的手,狠狠地掐入,她……浑身战栗……泪……滚落双颊……
“敦儿,敦儿……”心如刀割,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敦儿不哭,敦儿听四嫂说……”
“我不想听!你走!你走!!”她哭着,喊着,在我怀中任意肆虐……
“你听我说,听我说。”我紧紧抱着她,轻轻咬了她的耳朵,“敦儿,你听我说,要忍,要忍,只要你忍得,四嫂对天发誓,接你回京!敦儿,分别,只是分别,一年,两年,十年……你懂吗?”
“你,你……你说什么?”她满脸泪痕,抬头看我。
“分别,就有再相聚,再相守,只要你忍,只要你等。我就能做到!”
“四,四嫂,你,你说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听话,好好保重自己,”我心疼地给她轻轻擦泪,“你放心,我和你四哥会照看好他,等着你们……再相聚的那一天……”
“我,我……”
“嘘,不说了,不说了。”抱在怀中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你听话,听话。”
“我,我不信,我不信……四嫂,我不信……”
“你不信四嫂,能不能信一个人?”
“谁?”
“张吟秋。”
雪住了,天地皆白,抹去了来时路,看不到归中途……
夜,那么深重,徒有双眼,却什么都不见,可心,却从未如此明亮……
“胤禛,”
“嗯,”
“从今日起,时刻将张子青带在身边,直至那日止……”
“哦?为何?”
“行吗?”
“行。”
偎在他怀中,抱紧我的夫君……
我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祸及张廷玉!这唯一暗中支持胤禛的朝臣,这举足轻重之人……
我给出了那个承诺,那个蕴含了天大意义的承诺,她必须懂……
黑暗中,我前所未有地期待着,胤禛,我的夫君,能坐上那把无所不能的椅子……
二月,敦恪公主出塞,庄严的礼炮声响彻整座皇城……紧握着腰间的荷包,将她临走留下的那句话,一笔一划,刻进心里:张吟秋,我信你……
隆重的送亲队伍,蜿蜒数十里,一路飘红,浩浩荡荡……
草原上,一骑快马背道而驰,六百里加急,报京城,多罗郡王妃和硕温恪公主……薨了……
头疼,剧烈的疼……再起身,虚软无力,只有心中的期盼,强撑着……
三月,废太子胤礽毫无悬念地被复立,太子福晋被册封为太子妃。八阿哥复爵,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被封为亲王。原本相差悬殊的力量突然之间变得势均力敌,没有实权的太子之位恍如虚设,岌岌可危,康熙,终于下了他一生最昏的一招棋……
府门上的匾额换作“雍亲王府”的那天,我伫立仰视,心中积聚的悲伤突然换做陌生的兴奋感,悄悄对那远在天堂的人说:距离那一天,我们又近了……
五月,春末夏初,天地煦暖,草木欣然,一切都在复苏后走向极盛……
泡在浴桶中,浑身酥软无力,没有了身体四肢的感觉,太阳穴处那根锥子便仿佛刺得越深,越重,痛,无处排解……闭着眼睛,不看,不想,抬手用力按摩,不指望能减轻,只是适应那每到发作时一次强似一次的尖利……
双手轻轻被覆,配合我的动作,那力道不重,不轻,恰到好处,掌心的温暖让我忽然放松,仿佛那痛都被他分了去……
这一阵发作总算过去……我松了手,略略后仰,靠在他肩头,依旧闭着眼睛,眉头慢慢疏开……
“好些了?”
本想与他调侃一句,可这痛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只懒懒地轻吐一句,“有劳王爷了。”
他揽着我,轻撩着水花,一样慵懒低沉的声音,“伺候亲王福晋,荣幸之至。”
“别这么叫我。”
“怎么?这都不乐意,还想做什么?”
“我啊,”嘴角微微上扬,在他耳边清晰地吐字,“我要做皇后。”
水花漾起水波,暖暖的抚摸着身体,那温柔的频率一刻不曾被打断,耳边的呼吸依然那样熟悉、沉稳……
眼睛眯开一条缝,朦胧的水汽中,看到他的侧脸,微微带笑,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扭头也看着我,湿漉漉的大手轻拭我的额,我的眼,我的脸颊……
我笑了,越蹭在他脖颈,“我当你,会溺死我。”
“死了,还怎么当。”
这一句很轻,很轻,伴着水声,仿佛是个幻听,却在这一瞬,便走进我心里,深深地,留下一个痕迹,再也抹不去……
双手握了他的手,抚在心口,通通的心跳,传递给他……夫君,待到那一天,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爷,主子,”浴门外传来翠儿的轻叩声,“十三爷来了。”
“哦,”胤禛提了声音,“请十三爷到书院外厅,我这就来。”
“是。”
“秋儿,你是要再歇一会儿,还是为夫扶你出浴?”
“起来了。”
他扶我起身,出浴。待穿好衣裙,才发现他的前襟也已是湿漉漉一片。好在浴房备了他的衣衫,我赶紧找了一件给他换上。刚刚收拾停当,门外就传,十三爷候着了。胤禛开门离去。
正待坐到梳妆台前,忽想起来,燕宁生日没有操办,给她备的礼不如就势让十三阿哥带回去。于是我匆匆起身,开门过走廊,往卧房去。正到前厅,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十三阿哥,可怎么,这声音……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四哥,”
“别急,慢慢说。”
“四哥,那奏报上说是恶疾。是何恶疾?敦儿怎么会染了什么恶疾??”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推开门。
“什么恶疾?谁染了恶疾?”我冲到他们面前,“敦儿八岁就在我身边,很少生病,怎么会突然染了恶疾??”
“秋儿!”
“二月出嫁,这才不过五月,她,她怎么会染了恶疾??”我紧紧抓着十三阿哥的手臂,哑着声音几乎是在嘶喊,“他们怎么说,他们到底怎么说?敦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四嫂……敦儿,敦儿她……三天前,已经薨了……”
雷劈一般,一切遁入黑暗……
头疼……头疼……炸裂一般疼……
昏昏沉沉……天翻地覆……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
痛……吞噬了所有的神经……
湿热……身体如浸在水中……好久……吸干最后一丝精力……
“主子,主子,”
有人轻唤……
眼皮似有千斤重,努力,再努力,我终于,看到了亮光……
“主子,您可醒了!我这就着人去回禀王爷!”
焦急担心的面庞,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轻声嗫嚅,“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