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珠帘打起,娉娉婷婷进来两个宫装的女孩。前面一个端庄秀丽,托着茶盘,依然踩着轻盈的脚步,这是云秀,侍茶三年,她的人仿佛都浸入了茶道,举手投足都是茶的清韵雅致;可我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想捉到她身后那个身影,却见那小丫头始终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努力踩稳脚步,被掩在云秀身后,看不清她的脸。
走到近前,云秀给德妃敬茶,燕宁向我这边来……
小丫头双颊微微透着淡红,肌肤不似深宫秀女那般苍白,却是健康的小麦色,小巧的唇在嘴角边勾起一个翘翘的弧度,一对儿小酒窝浅浅地点在两侧,若隐若现,让整个脸庞自然地透出了俏皮的笑意。此刻的她依然很紧张,浓密得像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睫毛轻轻搭着,紧紧盯着那有些晃动的茶盏,可即便如此,那小心的一举一动依然掩不住她周身活泼灵动的气息……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凝聚,让她终于有了感觉,她悄悄地抬眼,那一双乌黑湿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清澈得让人惶恐……
想起那调皮的话语,看着眼前这可爱的人儿,我不禁莞尔,她一怔,头轻轻歪向一侧,纳闷儿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确定我的笑是善意还是恶意,我越发开心,她像是终于确定我是友好的,想礼貌地回给我个笑容,谁知这突然的走神竟让她脚下一闪,整个人向我扑来。
周围立刻尖叫声四起,“福晋!!”
这后知后觉的叫声实在是于事无补,那丫头已经连茶带碗还有她自己都摔在了我身上。
“福晋,福晋,您烫着没?”周围的宫女们慌乱地聚拢来。
“不妨事。”我匆忙回了一声,立刻低头扶起扑在我膝上的燕宁,用帕子擦着她手上的茶水,“烫着了吗?”
那小丫头已经完全吓慌了神儿,跪在地上努力屏着泪水往后缩着。
“这么毛手毛脚的!”德妃沉下了脸,“来人!”
“额娘!”我急忙拦下,“额娘,是我刚才不小心绊了她,原不关她的事。大暑天的,额娘犯不着为这点子小事动怒。”
“这如何使得?烫着了怎么好?伤着了可怎么好?!”德妃竟然真的上了肝火。
“额娘,”我赶紧站起身,为她抚着胸口,“额娘消消气儿,茶不烫,当真不不妨事。新进来的小丫头,怪可怜的,就饶了她吧。”
“这些东西,平日里偷懒耍滑手脚不麻利倒罢了,如今是眼里越来越没有主子!若只管好性儿的,真是要被她们拿了去!”不知是觉得丢了面子,还是要在我面前摆摆持家的威风,德妃像是铁了心要惩罚。
“额娘说的是,”我却也大了担子一定要护下燕宁,“只是今儿当真是吟秋的不是,大暑天让额娘动怒,是我太不小心了。额娘的仁义贤名在宫中一向被人称道,若是今次为吟秋动了刑罚,我怎么担当得起。再等我们爷回来,更是交代不了。额娘,不看孩儿薄面,只当是疼孩儿吧。”
抬出了她的贤名,抬出了胤禛,又当着众人的面努力与她亲近,德妃的面子终于捡回了些,“唉,你这孩子心肠跟我一样软。算了,念在她刚进宫,罚一个月的月钱,罢了吧。”
“谢额额娘!”我高兴地福身,一个月的月钱实在不算什么,既没有让她受皮肉之苦,也没有罚离茶房,总算没有因为自己的好奇让这个可爱的女孩受无妄之灾。
燕宁磕头谢恩退了出去,这场小风波终于过去,长春宫内又恢复了井然有序。又换了新茶上来,我陪着德妃,讨好地说了一车十四阿哥一家的好话,甚至闭了眼睛称赞半岁的弘明看起来是多么的聪明机灵,将来必是大器之才。又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德妃终于放我出来。
出了长春宫,我立刻往宫女们的住所去。推开门,看到那小丫头正盘腿儿坐在炕桌前认真地抄写着。
“福晋!”听到声音抬头,她立刻跪起身,惶恐地行礼。
“快起来。”我笑着摆摆手,坐到了炕桌对面,原来她是在被罚抄茶名签,只是这字实在是……
“福晋,今儿多谢福晋为奴婢求情。”口中道着谢,小丫头又红了眼圈儿。
“今儿是我的不是,把你看慌了。”
“哦,不,不,不,”她忙不迭地摆手,“不怪福晋,是,是我……”她有些脸红,“我穿不惯这鞋子……已经摔了好几遭儿了。”
“嗯?”我一怔,穿不惯这鞋?这可是满人的花盆鞋啊。“你原先在家中没穿过吗?”
“我……”燕宁悄悄看了看我,又想了想,才开口道出原委,“我是在舅舅家长大的,很少穿这鞋子。”
“你舅舅家?”
“舅舅家在喀喇沁草原上,若穿这种鞋子,不是早被马摔死了?”
“哦?是吗?这么说你马骑得很好喽?”
“嗯!”她倒一点都不谦虚,刚才还泪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来了精神,“过年的时候表哥送我一匹白蹄乌,跑起来像闪电一样!原本说好开春儿要和他比赛的,谁知……”她的神情黯淡下来,“阿玛派人接我回京,说是要选秀女了。明明知道我选不上,还非让来。”
她撅嘴的表情真是好可爱,我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知道你选不上?”
“阿玛说的,说人家都是才女,我……我根本就见不到贵妃娘娘。”
想想也是,宫中选秀可以说是攀附皇族的一条捷径,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适龄的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即便这样,进宫后也要经过一轮一轮筛选,只有那些被认为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的女孩子才有机会见到把最后一关的贵妃。而像燕宁这样几乎不怎么认字又在草原上疯跑了十几年连花盆鞋都穿不好的秀女实在是罕见,被早早安排在宫女之列也不足为奇。
“阿玛原说,只要我安安分分地待到出宫,就还送我回草原上,可,可他没说要等好多年,还会……还会被打板子……还有可能掉脑袋。”说着说着,那眼圈儿里又有了泪。
我怜惜地握住了她的手,这纯净得像草原蓝天的女孩哪里知道她阿玛的苦衷,没有教养她成为“才女”是不想她侍奉龙床,骗她安分地待到出宫,是想为她求得平安。只可惜,他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未经雕琢的女孩依然被人发现,直接提为侍女中最高的级别,不仅仅要贴身在贵妃身边,更要为康熙,为皇子们近前侍茶……她阿玛是谁?记得她曾说狮峰龙井是她阿玛最喜欢的茶,那……那他若不是贪官,就一定是当朝一品……
“你阿玛是哪位大人?”
“我阿玛是吏部尚书马尔汉。”
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谁???你阿玛是谁??”
“我……”我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燕宁一跳, “我,我阿玛是吏部尚书马尔汉。”
“那,那你……”
“我,我叫兆佳燕宁,阿玛最小的女儿。”
天哪……
那传说中的至真至爱,难道,难道就在眼前??可是,可是她这里尙懵懂女儿未开情窦,他那里却早已伯牙子期,琴瑟和鸣!
一个琴棋书画,一个大字不识,一个是误落凡间的飘渺仙子,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可爱妞妞,一个先入为主却偏偏不能与他并肩,一个姗姗来迟却带着妻的头衔……
一个天,一个地,一束红艳,一朵白玫,苍天,你是太吝啬,还是太慷慨?你是太多情,还是太残忍……
想起那让人称颂的千古佳话,我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时空,这莫名的时空……心里忍不住暗暗祈祷,“历史”,“历史”,求你,只是个故事……
“福晋……”燕宁小心地叫我。
“……哦,”我回过神,“燕宁,你学完秀就直接分到长春宫了吗?还有谁分来了?”
“就我一个,”燕宁点点头,“别的没分呢,说是等主子们从塞外回来后再分。”
“哦。”
看来她是被德妃特意要到了身边,吏部尚书的千金,德妃一定不会只是想喝她倒的茶……
“燕宁,既进了宫到了娘娘跟前儿,就要好好学规矩,只有平平安安地待着,才能等到出宫那天,懂吗?”
“嗯。”燕宁认真地点点头,又拿起写的茶名签,“我会好好儿学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张折了起来,“认叶子也是一样。”
“嗯?……哦。”
看她一脸的不解,我有些怔,我在做什么?不想让她认字,是想保护她,还是想埋没她,是怕他注意她,还是怕他不注意她……
那天回到府中,我彻夜未眠,思念胤禛,心像鱼儿挣扎在干涸的河床,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不知道会不会明天一早快马一骑寻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