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二月初春,雪化冰消,却依然难免料峭春寒。书院的生活安静随意,可我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享受。每天从宫里回来,路过前厅,路过正院,总会放慢脚步……翠儿像是看出了什么,时常有意无意讲给我一些她听来的“闲话” ……
这天午睡怎么都不安稳,干脆起身,叫了翠儿到园子里散步。雪一消尽,园子各处露出了光秃秃尚未泛绿的枝丫,更见黄泛泛的枯草枯山,实在称不上养眼,好在空气到底新鲜。我挽了翠儿慢慢地走着,一路上了六角凉亭,登上这最高处,园景尽收眼底,空气似乎也越发净了。
“主子看!”
翠儿眼尖,指着脚下不远处正在晃动的树叉,那是棵初成的河柳,光秃的枝条没有夏日繁密的垂压都努力向上展去,可毕竟是幼龄,那枝杈看起来仍是纤细无骨,可就在这样的两杈之间竟然夹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红球儿,定睛一看,居然是着了红缎袄儿的小哲彦!
“是哲彦小主子!”
“嘘!!”我立刻让翠儿噤声,那小家伙儿正晃晃悠悠、战战兢兢地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看那苍白的小脸儿已经是吓慌了神儿,甚至都忘记了哭!小胳膊小腿儿都在颤,天哪,这孩子眼看就要摔下来了!
“翠儿,快,咱们悄悄绕下去!”我尽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小哲彦。
“主子,能行吗?”翠儿的声音有些慌,“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啊?离地都快两丈了!”
闻言我立刻停住了脚步,真是急糊涂了,翠儿的话虽有些夸张,却也有六、七米的高度,看那枝枝叉叉,也就是小哲彦,我们两个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那么高,可如果在地上接,指望他自己跳下来,那实在是比听天由命强不了多少。
“你快去,赶紧到府里找家丁抬梯子来,一定要小心,别惊了小主子!”
“哎!”翠儿扭头往山下跑去。
我独自留在亭子里焦急不已,我是应该下去站到树下,让孩子知道有大人在,很快会来救他好,还是应该让他抬头,看到亭子上的我,不至于一直往下看,以免头晕失足?正拿不定主意,突然看到山下有人过来,难道是翠儿?这么快就来了?我顾不得看清,赶紧起身往山下走,正三步并作两步,就听得寂静的园中横空一声厉喝,“哲彦!!”
天哪!!我的心立刻冲到了嗓子眼,没来得及让我再多惊怕,“哇”的哭声瞬间撕裂了孩子最后的坚持,紧接着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我的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努力加快了脚步,等我赶到山下,就看那棵河柳边一袭墨玉裘绒斗篷,身边扶了一个丫头。
“主子,别是摔得没气儿了吧?赶紧叫人吗?”
“哼,”那声音轻缓柔媚,却是透着刺骨的寒意,“不是一脉单传吗?让他传吧。”
只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都突然聚集到了头顶,看着这转身想要悄然离去的主仆二人,我完全失去了理智!
“年玉淑!!”
看她顿然惊愕却毫无愧色,气急的我一耳光甩了过去!
“福晋!!”身边的春梅扑通跪到了地上。
那女人捂着自己的脸颊,恨恨与我对视,不出声,不行礼,像一尊傲然的雕塑。我却再顾不得与她斗气,赶紧俯身跪到小哲彦身边,小心地摸摸孩子的鼻子,还有呼吸,可看他紧闭着双眼平展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看不到血迹,看不到伤,我却越发不敢抱,不敢碰,生怕一挪动,更加伤了他的小骨头,心,似火急焚!
“春梅!!”
“奴,奴婢在!”
“快到府里叫人取了担子来抬小主子!!”
“是!”
春梅飞奔着离去。
我脱下斗篷,俯身轻轻盖在哲彦身上,那么小小的身子,软软的,苍白的小脸上仍然挂着未干的泪痕,我的心突然猛地一紧,竟想起来当年怀中那个棉棉的小包裹……
“哲彦,哲彦……”
“姐姐,您忙着,妹妹我就不给您添乱了。”不知何时,那女人竟然弯腰在我耳边,柔声细语。
我抬头,看着她红肿的脸颊笑意盈盈,脑海中依然回响着她刚才要捻杀这小生命的阴冷。
“妹妹奉劝姐姐一句,不是坐了那个位子就凡事大吉。新婚专侍,这府中女人都是打那儿过来的,您不是头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咱们家爷,不是皇城里的八爷,咱们几个不过是一个屋檐下分食儿罢了,谁知姐姐竟像得了万年基业,自己藏起了自己的娇,不怕惹后来人耻笑?”她冷笑一声,“哼!想那贤德的舒惠姐姐做鬼也不得安生,怎知她这妹妹竟是如此不能自持!妄称一个嫡字!”
“你!”人命关头,这女人居然斗起了闺房之气!我却已经气急说不出话来。
“姐姐,天儿冷,妹妹就不多陪了,回房得赶紧敷药,免得爷回来,看着不好了。”
撇下生死未卜的小哲彦,那女人裹紧斗篷,用丝帕遮着脸颊快步离去……
小哲彦终于被平稳地抬回了房中,我即刻吩咐人请太医来,谁知已经快哭晕了的静怡却拦住我,“姐姐,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你这个时候还讲规矩?人命要紧!”
“姐姐……”
“别说了!”
前前后后,小哲彦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时辰,呼吸微弱得快要不见,初坠时还紧皱的双眉现在竟是舒展开来,让人们的心越发揪痛,仿佛这小生命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此刻的静怡已经完全六神无主,肝肠寸断,陪在她身边,我心中是难以排解的愧疚……如果,我早早为哲彦做了妥善安排,他还会不会经常脱离静怡的视线……如果,我从第一天就趟进这浑水,那这水还会不会浑到如此残忍的地步……
太医诊治后,发现小哲彦胳膊腿虽有几处骨折,却并不严重,糟糕的是他最严重的伤是在头部,虽然并不见外伤,可内中淤血正是致他昏迷不醒的原因。看太医紧锁双眉,半天不语,我的心越揪越紧,颅腔淤血?这古老的医学……恐怕……恐怕……我再也不敢想下去,只是紧紧握住了静怡颤抖的手。
太医开了汤药方子,又为小哲彦固定包扎好错位的骨节,告辞离去。临行前,斟词酌句地告诉我,定会尽力而为,又加上些许宽慰的话,我却仿佛看到了那张病危通知单……
守着沉睡不醒的小哲彦,我同静怡一样,也已经不知道下一步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做些什么……
“回福晋!”
“何事?”
“爷回府了,请福晋过去说话。”
“回爷说,哲彦小主子伤了,让他到这儿来吧。”
“回福晋,爷说……请福晋到前厅说话,即刻就去。”
我一怔,看着地上跪着不敢抬头的小太监,才明白这不是夫妻传话,这是法院的传票。
“静怡,那我先过去了,你也歇一会儿,哲彦这儿我会再多安排人过来。”
“姐姐,”静怡红肿着眼睛,却还是起身相送,“今儿有劳姐姐了,原是小孩子淘气,却牵累了姐姐。”
“哪里话,孩子没错,错在大人。”
“姐姐,”我转身要走,又被她拉住,“若是爷怪罪,就……”
“你看好哲彦吧。”
一路往前厅走,心中默念,祈祷所有的神灵垂顾,祈祷所有的神灵饶恕,让大人和孩子都能再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来到前厅外,看家丁们都屏气凝神,垂手而立,那气氛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心生疑惑,却见前厅正出来一个人,看到我,他乐了,路过身边,悄声说,“你麻烦喽!”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挨了训不许哭啊,别丢了咱们怡情殿的志气!”
我正要回这个讨嫌的人两句,身边却已俯身了一个小太监,“爷请福晋进去说话。”
“嗯。”
“呵呵……”看我也不敢再耽搁,他越发笑了。
顾不得再与十三阿哥贫嘴,我赶紧往正厅去。一进门,就看到胤禛端坐在堂,身边近近地倚着一位正低头抹泪的女人,悲戚戚地啜泣,双肩抑制不住地抖,像是在努力忍却又实在委屈得忍不住,看在眼中,我火在心头,恨不能立刻拖过来再甩一个耳光。
我正咬牙切齿,却不防她竟走过来,委屈屈地福身,“玉淑见过姐姐。”一抬头,天哪!!!这脸怎么肿成这个样子了?难道我这手是熊掌??
“秋儿!”
胤禛低呵一声,我这才回过神,“起来吧。”只可惜,我却没有她的演技,这声音听起来恨意难消,与她的恭顺相比,竟像是有了几分恶毒。
她起身,又走回到胤禛身边,眼眶中的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看得我的牙咬得咯咯响。
“这是怎么回事?”胤禛开口问我。
“什么怎么回事?”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爷是问生命垂危的小哲彦?还是问怎么跟李家人交代?”
“都是……都是妾身不好……”
“你闭嘴!”我厉声喝道,“本福晋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
“姐姐!”那女人竟然几步过来扑通跪在我脚下,“我,我实在不知道当时哲彦在树上……只是,只是路过,就觉得身上落了什么东西,抬头看,才知道是小哲彦,我当他是逗着玩儿,就想逗他几句,谁知不过是叫了一身他的名字,他……他竟失足摔了下来……”
“逗他??一个六岁的小童爬了那么高,你竟还有心思逗他?”
“姐姐,您整日在书院……”她怯怯地看了看我,“恐怕有所不知,那哲彦一向都爱这么跟我闹着玩儿,从未出过事,谁知今儿,今儿竟……也怪妹妹,是妹妹疏忽了……”
天哪,只觉得血压升高,心跳加快,那头顶的神经绷绷快要挣断,这女人,这女人!!
“姐姐,妹妹知道错了……”她越发哭了起来,双手扶住我的手臂,“爷一回来,妹妹就赶着来认错,姐姐教训的是,责罚的是……”
什么??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竟然以为她不过是顶着那耀眼的伤来跟胤禛恶人先告状,居然没想到人家是来认错的!!天哪,遭遇过了宜妃和十福晋,我当我见识了女人的恶毒,却没想到原来女人的心计竟更加可怕!愤怒彻底冲垮了我的理智,既然已是恶妇的形象,我不如就做实它!
“年玉淑!”我一把攥紧她的手腕,切齿的恨几乎要把眼前的虚伪咬碎,“你记住我的话,打今儿起,你最好天天烧香拜佛祈祷小哲彦平安无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秋儿!!”
“哼!”我冷笑一声,一把推开那哭得快死过去的女人。
正要再开口,却见他起身离了座,走到那女人身边,双手将她拢起,“来,起来。”她的泪更凶了,抽泣得几乎像已经绝了气,再没有力气站立,软倒在他怀里。他就势抱了,轻轻抚着她的背。我心中本就已经不可收拾的怒火腾地直窜上来,又想起她口中那句“新婚专侍”,只觉浑身发抖,“ 爷心疼了??您放心,她若就此哭死了,我也定会偿她一命!!”
“放肆!”胤禛大怒,“来人!”
“奴才在!”
“送福晋到东郊别院去,明日起,禁足一个月!”
“喳!”
“何须等到明日?我即刻就走!”
盛怒之下,我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大步出了前厅,翠儿立刻跟了上来,“主子!”
“我不是你主子!你主子在里头!”
“主子!主子!”
“不许跟着我!”
出了府,上了马车,一个人被“押送”着往别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