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傍晚时分未待找到客栈,已经阴雨绵绵。南方的秋雨,雨线如丝般密集,粘得人无处躲藏,即便被挡在雨具之外,也似乎可以透进骨髓,湿冷阴寒。我在车里抱着毯子还是瑟瑟发抖。
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匆匆用过晚饭,我就暖暖地窝在了被子里。戴铎吩咐人给我烧来了暖炉,安顿好,他冒雨出去请大夫。胤禟和小贵子也早早回了房,一夜无话。
隔着幔帐,大夫小心地把着脉。我轻轻咬着丝帕,心扑通扑通直跳。不知是不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只一下午的时间我竟已经在悄悄地期待着那个结果。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抚摸着,禁不住想,他或是她会像谁多一点?嗯……肯定是胤禛,因为他……总是霸道,呵呵……那以后他是会更宝贝谁一点?我还是孩子?不管啦,以后多一个人帮我缠着他就好……
诊完脉,大夫随戴铎去了隔壁,留我在房中紧张地期待着。不一会儿,戴铎轻轻敲门进来,我立刻迎了过去。却见他神色一如往常,关切地递过一床被子,轻声嘱咐,“姑娘,夜里冷,再多添些盖的。早点儿歇着,明儿还得赶路。”
“……哦。”
看他开门出去,我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失落……
一夜阴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昨天夜里我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今天强打精神早早起床,毕竟,从现在开始,要全力以赴,争取早日归来。
早饭时没有看到胤禟,小贵子说他刚起来,还在洗漱。可直到过了辰正却还是不见这主仆二人。我们收拾好了行装,戴铎主动提出去催一催,我点头答应,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我讪讪地笑了,他如今倒着急起来。也许,这又是他那位爷的吩咐,如果不能折返回来,就要早去早归……
终于等来了胤禟,却是眼圈泛黑,脸色苍白,一夜未见,竟憔悴了许多。
“你……没事吧?”我禁不住上前询问。
“没事。”他笑着摇摇头,看我依然蹙着眉,他又解释道,“夜里睡不着。”
“哦,南方湿冷,是不太习惯。”
“嗯。”
并没有再多话,四人一起上了路。
车外依然是细沙沙的雨声,绵绵地打在车身,不见流淌,只是浸入。我穿了最厚的冬衣,又盖了毯子,才算觉得暖和些。一路在雨中颠簸,竟然怀念起了乐志轩小屋中少碳的冬日,虽然冷,毕竟干燥,没有这样让人说不出的烦闷。
正在心里嘀咕,就听突然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就听到小贵子的尖叫声:“爷!!”车马立刻应声停下,我赶紧挑起车帘,天哪!胤禟竟然从马上摔落!我急忙掀去毯子就要跳下车,却被一把拉住,“公子莫急,奴才来!”戴铎将我掩回车中,赶去给小贵子帮忙。再看胤禟已是一身泥污,脸庞满是雨水,努力睁着眼睛,却是虚弱得再也无力支撑。
“快,快把九爷扶到车上来!”我急得冲戴铎和小贵子喊。
胤禟被七手八脚地抬了进来,我把靠垫铺好,让他半卧在车中。单薄的马车四处透风,丝毫没有给他多增添些温暖,青白的唇依然哆嗦着,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跪在他身边,我拿着帕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小心地给他擦拭,才发现他额头细密的汗珠,隔着手帕我竟然已经感到那滚烫的温度,心一紧,手竟也不稳……
“吓着了吧?”他苍白的脸庞竟然绽出了笑,“哄你的,我……没那么严重。”
“你抖得好厉害。”我赶紧用毯子给他盖好,“好些吗?”
“……嗯。”
“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湿漉漉站在雨里,小贵子一声声带着哭腔。
“贵公公,九爷病成这样,应该早些告诉奴才。”戴铎有些埋怨地看着他。
“是,是爷他……”
“就是……伤风了,不妨事。”
“你,你别说话了。”瑟瑟的冷雨中,我的声音也有些抖。
“公子,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给九爷请大夫。”
“不往前走了,赶紧返回客栈!”
“喳!”
车马掉头,立刻折返。我跪起身掖好车帘,又用棉包袱尽量堵住风口,转身,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盖在他身上。
“别……”已经迷迷糊糊的胤禟又睁大了眼睛,“别把你也……”
“我不冷。”他躺着,我跪着,狭小的车厢已经拥挤得再没有多余空间,只是在这样的天气,倒意外地温暖起来。小心地给他擦擦额头的汗,轻声问,“烧成这样,是不是昨儿夜里就病了?”
“……嗯。”
“那怎么不说?应该歇歇再走。”
“怕,怕误了时日……”嘴唇哆嗦着,几乎吐不清字。
“八爷反正还在路上,你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妨?非要逞能。”我用水袋里的水沾湿了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他讪讪地,却再没有笑的力气,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冷得厉害?”
“就,就是……抖……”
我赶紧从包袱中又翻出一件冬衣,披在他身上,可这长一层短一层,发抖的身子根本就包裹不住。
我用手臂帮他把身上盖的衣服按紧些,“这样,好点吗?”
“……嗯。好,好多了……”
看他不停地哆嗦着依然努力想安慰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正要开口,突然车身一陷,我猛地向后一仰,“啊!”头碰在车框上,好疼,还没来得及抬手,车身竟又一歪,侧斜着几乎横翻过来,胤禟连人带毯子都倒在我身上。
“九爷!公子!车陷进泥沟,奴才们这就抬出来!”雨中传来戴铎的声音。
他挣扎要起来。
“这怎么起得来,你别乱动。”我反倒镇静下来,随手给他包好毯子,再裹上两层冬衣,就势将依然抖个不住的他搂住,只可惜,我的手臂不能把他完全环住,可不管怎样,已经足够把毯子和冬衣包裹紧,他的抖真的平静些,可眼睛里的血丝好像更红了。
“秋儿……”
心猛地一震……看他嘴唇都有些爆皮,我也再顾不得许多,“你……你渴不渴?”车还没有正过来,我的腿被压着也动弹不得,努力够过水袋放在他唇边,“来,喝点水。”
他哆嗦着喝了一口,未见他咽下,却好像抖得更厉害了,我有些慌张,在他耳边轻声问,“怎么了?难受得很吗?”
“……疼……”靠在我怀里,他热热的呼吸有些急促,勉强吐出一个字。
“疼?哪儿疼?是不是头?是不是头疼?”
“……嗯。”
“你烧得厉害,自然会头疼,来。”我把捂热了的帕子拿去,轻轻把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好些吗?”
“……疼……疼死了……”
“忍着些,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啊?”听他一声声喊疼,我心越慌,用力将他搂紧……
车突然一掀,终于正了过来,我被压酸了的腿也被解放出来,跪起身,安顿胤禟躺好,给他掖好毯子,一只手臂压着,一只手依然放在了他的额头。
雨越来越大,马车在泥泞的土路上磕磕绊绊地艰难跋涉着,雨点噼啪敲打着神经,只觉得像被完全丢弃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湿冷中,看着痛苦的胤禟,我的心急得抓狂……
“秋儿……”他已经烧得有些迷糊,声音迷离得只有微微唇的颤动。
“……嗯,”
“又……又下雨了……”
“一直下着呢。”
“我……喜欢下雨……下雨……”
“嗯?”他的语无伦次让我更加担心,“病着,别再多说话了。”
“秋儿……”
“嗯,”
“我……好不了了……”
“别胡说,”凉凉的手轻轻抚着他滚烫的脸颊、额头,安慰着,“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
“……好……不了了……”
他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看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突然好害怕……
好容易返回了镇上的客栈,戴铎立刻冒雨出去找大夫,我吩咐小贵子打来热热的水给胤禟换衣服。南方的阴雨天,被褥都是潮湿湿软塌塌,我找了店家烧来两个暖炉,努力将房里烘的干燥暖和一些。不知是终于躺在舒适的床上,还是病突然加重,胤禟的烧像猛地爆发,不一会儿,嘴唇就爆裂起皮,脸颊通红,周身滚烫。
心焦的等待让我坐立难安,就要起身冲进雨里,才算盼回了戴铎和大夫。小镇上唯一的老大夫,昨天刚给我把过脉,今天,这颤颤巍巍的老先生又被请了来。他坐在床边,一手把脉,一手捻着自己稀松的山羊胡,眼睛眯着,半天也不吭声。
我紧咬着唇盯着他,一分一秒,仿佛等了一个世纪,这位老先生才算站了起来,踱到桌前,慢吞吞地咬着字,“内火升动,外感风寒,唔紧要。”而后,在桌边用同样慢的速度画了一张方子。
服了药,胤禟昏睡过去。守在他床边,我不时给他换换凉巾,润润唇,焦急地期待着那滚烫的温度能开始慢慢回缓。不知是我对那位晃晃悠悠老大夫的心理排斥,还是真的那一碗浓浓的汤药丝毫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入了夜,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烫。
“姑娘,天不早了,您去歇着,奴才们守着就是。” 戴铎在一旁低声劝。
“我……”本想说我没事,可看看床上的胤禟,我又咽了回去,彻夜守着他已经不再是我应该,或者,我可以做的事了……再换一块凉巾,给他掖掖被角,我站起身,“有劳你们了。”
“张姑娘!”身边的小贵子突然叫出了声,却又吞吐难言,“您,您……”
“你和戴侍卫守着,若是有什么事,再来叫我。”我轻声嘱咐。
“……喳!”
窗外起了风,让绵绵的雨声变得时急时缓,一梭梭,像是抽打在人心上……
辗转难眠,我起身披衣坐在暖炉边,疲累的火苗微微颤动着,碳的颜色也哑去了火红,暗暗的,不再灼热。我拿起火棍拨弄,将熄的炉火又被我搅乱出蹦跳的火星,点点飞舞,在空中短暂地飘过后又落入炉中,无处起燃,无奈,熄灭在烧烬的炭灰上……
潮湿的天,潮湿的心,我在房中枯坐,盼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