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四福晋的故去没有在宫中引起更大的喧嚣,就连长春宫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每天都陪在温琳身边,安抚她的同时,打听着胤禛的点滴消息。听温琳说,德妃每天都派人去贝勒府探望。作为婆婆,她初闻噩耗时的眼泪已算是仁至义尽;而作为母亲,她的心痛倒似乎实实在在,各种补品毫不避讳地在丧礼这几天被源源不断送到了儿子身边。
几天后,丧礼结束,无论曾摆下了怎样的皇家排场,那拉舒蕙,如今只是佛堂中一个冰冷的牌位,而贝勒府上下依然的素白是那曾经恬静的生命在人间的最后留存……
一切在生活的表面恢复如初,彻夜难眠的思绪只在我自己的心头纠葛……
这天上午,我又开始了搁置几天的工作。父亲向来谨言慎行,即便在日记中,他也鲜有妄评的言辞,因此自从尼布楚条约签订后,需要删节的日记越来越少。而自进入康熙三十八年,父亲除了记录皇子们的学习成绩,其他私事再也只字不提。我的工作眼看着就要全部结束……
正低头出神,就听身后的门被推开,未待回身,已经嗅到芳郁的花粉香。转回头,果然是那位婀娜娇姿,今天的她难得一身素雅的旗袍,眼睛虽像刚刚掉过泪有些微微发红,可看着我,脸上依然是笑意盈盈。
我赶紧起身迎她,“福晋!”
“快起。”
“福晋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一边忙着倒茶,一边问。
“别忙了,这大热的天,谁要喝你那滚烫的茶?”琴雅优雅地用丝帕轻轻擦着额角,口中十分亲近随意。
“看你矫情的!”我也没大没小地嗔她一句,“这是我冰的菊花凉茶,最是解暑。”
她这才笑着接了,“原说要早些过来看你,可一来天气太热,二来,我也总没有好的由头到长春宫来。如今,趁着四嫂子殁了来给娘娘请安,这才得空儿过来。”
“福晋找我有事?”想起了那次在宫中偶遇,她也曾提到要特意找我。
“嗯。”琴雅点点头,“吟秋,张师傅的日记你快做完了吧?”
“快了。”
“那等皇阿玛塞外归来,你就可以请旨出宫了。这往后,你作何打算?”琴雅关切地问。
我微微一怔,暂时忘却的纠结又重回心头,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吟秋,”我的沉默似乎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放下茶盅,“你别担心,我今儿正是为此事而来。”
“嗯?”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出宫后,你就住到我府里。”琴雅的口吻像是在邀请我串门儿一样稀松平常。
“啊?这,这如何使得?”
“张师傅去了,那府邸虽在,却实在荒落,你一个姑娘家如何住得?”琴雅对我的顿然惊诧似乎有些不满。
“那,那也不能去劳烦八爷和福晋啊!”
“什么劳烦?”丝帕轻轻一摆,不再让我继续,“自出了宫,每天胤禩上朝办差,诺大的府邸除了些下人,只我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过来住,咱俩也好作个伴儿。”
“作伴儿?这怎么好?”只听说男人有门客,这女人怎么也养起了食友?
看我仍是不应,琴雅叹了口气,“你别多心。表哥他……已经搬回自己府里去了。”
“哦,不是……”
“吟秋,相识一场,怎能让你落得孤苦无依?将来,若是有那造化之人得了去,我们就是你的娘家,定会让你风光大嫁;今生若是……再无此缘,就权当姐妹相守。”
“谢福晋,只是,吟秋怎么敢当……”千缕愁思,万般难言,看着真诚的琴雅,我再不知如何拒绝,突然想起了那个唯一知晓秘密的人,“福晋,八爷他也是此意?”
“原先他总说吟秋何去何从她自有主张,不要我操心。可昨儿从四哥府上回来,他特意说让我今儿进宫时与你说明。”
“哦?”
“他许是也明白了,这世上除了那万里之外的姑母,你哪里还有更亲近的去处?一个姑娘家,再有主张又能如何呢。”
心中暗自思忖,我与八阿哥虽知交不深,他却机缘巧合地成为我两世情缘的唯一见证人,这位王子情深意重,心细如尘,此番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弄清楚之前,我恐怕不能简单地说不……
琴雅看我微微皱眉不再坚持,更加紧了游说,“等到了我府里,你自是主子,断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看她认真地打着保票,我忍不住笑了,“是吗?在八爷和福晋跟前儿,吟秋当真这般势气啊?”
“呵呵……”琴雅也笑了,纤纤玉指点点我的额头,“你这鬼丫头!我当你当真这么难请呢!”
我笑笑没再接话。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说着,琴雅站起身。
我也赶忙随她起身,送她出门。
“哦,对了,”琴雅又转回身,“刚来时去看了看温儿妹妹,这丫头还是那样喜欢绣东西。正巧昨儿有人从南边儿带了些上好的绣品,花样儿倒比宫里的还别致些,我今儿本是只送了些给额娘和宜妃娘娘,看她这样喜欢,说了再拿些给她。不如你这就跟我到额娘那儿去,给她拿些过来。咱们也好一路再说说话。”
“好。”
我点头应下,扶着她一起出了门。
此时日头已近正午,毒辣辣的耀眼,未出屏门,琴雅额头竟又有了汗,她用手帕轻轻擦拭,旁边的丫鬟赶紧拿扇子遮阳,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来。”我示意丫鬟退下,拉下琴雅擦汗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啊!”琴雅竟然禁不住叫出了声,转回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你怎么……”
看她吃惊的样子,我冲她调皮地一眨眼睛,“不热了吧?”
我的手,一年四季如雪白,如冰冷,累累伤痕也从不现血色,只是一道道纵横的白印。冰凉纤细的手指环握着她,像天然制冷的“手炉”。
“吟秋,是只有手如此,还是……”握着我的手,再看我清爽冷静,不见半点燥热,琴雅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竟然掺杂了些许复杂的意味。
“是啊,我是……”凑到她耳边阴冷冷地说,“通体冰凉……”
“嗯?”琴雅竟然三伏天打了冷战。
“呵呵……你当我是什么?”我耸耸鼻,“鬼啊?”
“你这丫头!!”琴雅一怔,有些不好意思,使劲戳我的额头,“这促狭的毛病我看是好不了了!”
我笑着躲开,心是抹不去的感伤,也许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是来生之人……
两人相挽着穿行过长春宫,边走边轻声说着话。将至宫门,却见迎面进来一个人。
一身素青长袍,炎炎烈日下,依然显得清冷而萧瑟,眉宇间淡淡的倦容,让脸庞刚毅的棱角沾染了些许的柔软,只是那深邃的双眸仍如暗夜的海面,风云波涛皆沉入深静的黑色……看到我们,他微微一怔,站定,轻轻递过一瞥,掠过我的眼睛,一缕伤,似有若无……
心,生疼……
“四哥。”琴雅福身。
“弟妹。”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看着他,我再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握着琴雅的手,微微有些抖……突然感觉被轻轻捏了一下,赶紧回过神,福身,“四爷。”
“嗯。”他轻声应下。
“四哥来给娘娘请安?”
“是。”
“我刚陪娘娘说过话,虽还是伤心,气色倒还好。”
“有劳弟妹了。”
“四哥也要当心身子,节哀才是。”
“嗯。”
“那我不耽搁四哥了。”
“弟妹慢走。”
随琴雅一起行礼离开,心却留在了原地,身体空落落的,脚步再也踩不到实处……
“吟秋!”
“嗯?”
“愣什么神儿呢!”琴雅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哦……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看到四哥觉得伤心吧?”
“嗯?”我猛地一惊。
“当年四哥四嫂将你接在府中,虽是为了张师傅的情义,却也实在于你有恩,如今,人去了,怎么能不伤心呢。”琴雅握着我的手轻声叹息。
“……嗯。”
“我听表哥说你曾冒险出宫去探望四嫂,也算是尽了心,别太难过了。”
面对琴雅的劝慰,心里有些愧疚,“我……其实也不是,是觉得四爷……”
“四哥?”琴雅轻轻挑眉,“这你不用担心。四哥自幼礼佛,心境淡泊,与四嫂这一场夫妻,也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名分,更况四嫂一直多病,近年更是卧床不起,如今去了,也是意料之中,他难过自是难免,如何伤心就不一定了。等皇阿玛塞外回来,再给他指一门婚,也就罢了。”
“指婚……”这两个字,像深埋心头的一根刺,天长日久,早与血肉相连,轻轻的触碰,都是滴血的痛楚……
“嗯,他啊,所有的亲事都是皇阿玛给的,这一回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琴雅说着,竟笑了,“我真是闲操心了!凭是谁,到了他府上,早晚也得磨成四嫂那样的好性儿。这个去了,那个又来,都一样。”
心头一丝苦涩的笑,这个去,那个来,这场皇家的热闹,我又算什么……
到八阿哥的母妃良妃娘娘寝宫取了绣品,我匆匆辞别了琴雅,一刻不停往长春宫去。从最初的相见,他的双眸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探究,这些年,我看到过爱怜,看到过疼惜,看到过嗔怪,甚至,看到过严厉,可是,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那淡淡的一瞥,一闪而过的伤痛,几乎揉碎了我的心……
一步跨进长春宫门,急急地抬眼望去,正殿台阶下已经不见了小顺子的身影,心一沉,难耐的失落……
抱着绣品往怡情殿去,突然,看到屏门边多了一个垂手而立的小太监,天哪,正是小顺子!再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急切,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进了怡情殿,一把推开小屋的门。
桌前的椅子上,他正翻看着我誊抄的父亲日记。听到门声,转回头,嘴角边弯起一个浅浅的笑纹,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轻轻咬咬唇,关好门,走过去将绣品放在床上。转回身,张开双臂,第一次,将他搂进我的怀中。他环了我,脸颊贴着薄薄的纱裙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好烫……
低头,为他抚平微皱的眉,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你还好吗?”
“嗯。”
将他抱紧些,又怕他热,用凉凉的手背贴着他的脸颊。
“秋儿,”
“嗯,”
“怕吗?”
“不怕。”声音是安心的平静。
他抬起头,疲惫的眼神慢慢地、仔细地抚过我的脸庞,又聚在我的眼中,那么贴心的温柔,我的眼圈突然一红……
“胤禛,”
“嗯,”
“我丢不了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