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静静的夜,零星有风拨动着窗棂,密密的竹篾纸透进淡淡的银白,我起身,轻轻推开窗,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墨蓝色的夜空轻盈盈飘下,抬眼望,垂花木雕房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又是一个不冷的冬夜,我,又是难以入眠……
几天来,我的心蜷缩着,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害怕中悄悄地探出头,不是要窥视那份陌生,而是要小心地小心地接受那份熟悉……
关窗,躺回暖暖的床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眼前又是梦中总也抹不去的那一幕,我在往下坠,往下坠……周围是人们尖叫的声音,重重地跌落……
这似乎……应该是我留在现代社会最后的一瞬间……
第一次说服了爸爸妈妈让我独自出去旅行,第一次放我一个人走,谁知这一去,我竟然,走了三百年……
可是那跌落的一幕像被埋进了记忆最深处,我总想努力找它出来看清楚,却总是模糊,总是越隐越深……
深夜,当我辗转反复,浅浅入梦,它就会突然跳出来,一遍,又一遍在脑中重演,每一次,那幻境中的我似乎立刻了然了一切,心痛的感觉如此强烈,我像是在喊,像是在哭,像是心碎难离……可等到梦醒,所有的记忆又重新陷入迷雾……
我记得……那是机场扶梯上的一个小小意外,可为什么,那并不高的距离我却仿佛落入了万丈悬崖,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出行,陌生的高处我却似乎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紧紧地锁了我的目光,锁了我的心……
这记忆,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哪些是前世,哪些是今生……
……
那天醒来,模糊中眼睛尙不适应那份强光,就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俯近在我耳边叫出了那熟悉的名字,“艾比,”
我的下意识立刻在昏沉沉的脑海中搜索到了那个亲近的称呼,干涩的喉咙嘶哑着声音,“父亲……”刚出口这两个字,我立刻呆然……父亲?我怎么会叫出父亲?我应该喊出爸爸才对,怎么会,怎么会是父亲??
眼前终于清晰起来,近近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小小的脸庞,红红的唇,一双眸子明净清澈,乌黑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一条长辫,两缕发丝轻柔地拂在腮边,配着身上那件粉色的对襟绸褂儿,古雅娇俏。她这是……是……
此时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这陌生懵懂的眼神终于让她皱起了眉,“姑娘,我是如画啊。大夫说你可能会不记得事,可怎么会连人都不记得了呢?”
如画……
“如画,不要着急,大夫也说这只是一时之症,慢慢调养,自会痊愈。”
这熟悉的声音,我急急地抬眼,啊??他……就是那声音的主人?他,他怎么是……
看我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他轻轻抚了抚我的头,我立刻像触了电般僵直,这感觉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熟悉……可是……那双充满了慈爱的眼睛却有着如大海一样蔚蓝的颜色,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虽然讲了一口地道的国语,虽然着了一身青衣的长袍,却依然不能掩饰他……是一个标准的西方男子……一个完全陌生的西方男子……我,我怎么会是他的女儿?难道我……
“镜子……我,我想看看镜子。” 慌乱中,我努力平静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求。
“嗯?”那个叫如画的小姑娘一愣,转而开心地笑了,“哎!”
镜子中,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心稍稍放了下来,却更生了疑惑,还了镜子,悄悄地往被子里藏了藏。
“姑娘,看来你是要大好了,病了这么些日子,刚一醒来就要照镜子,还是以前那样爱美呢。”如画放了镜子,又坐回我身边,帮我掖掖被角。
“如画,你先陪着艾比,我去见见大夫,一会儿就回来。”
“先生慢走。”
“嗯。”
“父亲”开门走了出去,房中留下了我和如画,僵直的身体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姑娘,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如画担心地看着我,“是单不记得人了,还是,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不……都不记得了。”这句话说出口,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我这是在哪儿?看周围的样子,看她,我知道我根本……根本不是迷路那么简单……可为什么又会处处出现那可怕的熟悉感……
“姑娘,姑娘你别哭,”如画立刻红了眼睛,“你别怕,这是你的家,你别怕,啊?”
“家?”我越发埋了被子,却又不敢大声哭,只能呜呜咽咽。
“姑娘……姑娘……”她的泪竟也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于是,两个人再也没话,只是哭……
“父亲”回来后,看到哭得红彤彤的两个,无奈地笑了,我悄悄掀开被角,看他的笑很是安心,并不像要责怪我,这才又露出了头。
他拧了毛巾坐到床边,将我脸上被泪黏住了的发轻轻屡顺拢到耳后,然后给我擦泪,擦鼻涕,他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自然,那么亲近,像是母亲在照顾自己的婴孩,像是一件他已经做惯了,做久了的事情……
给我清理干净,他将我扶起,垫了枕头靠在床头,确认我坐得舒服了,才端了小碗过来,一边喂,一边轻松地与我交谈着。这一次他没有再说国语,而是讲起了法文,我努力地、努力地辨听着,虽然我从小旅居国外,法文已与母语一样纯熟,可是他的话,依然让我听得有些艰难。只是父女间的闲谈,他的用词却高雅、讲究,一词,一句,每个语态,每个句式,都仿佛我从文学课本上读到的诗句,如果不是他身上这件我看不出年代的中式长袍,我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学校舞台上扮演莎士比亚的布伦教授,不,不像,布伦教授学者气足够,可是却没有他这举手投足中那掩不住的高贵……
那天,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的一切,事无巨细,他都亲自打理,甚至,为了哄我咽下那苦苦的汤药,他还亲自做了甜点。一点点,一点点,我从害怕,到机械地配合,再到后来,可以斟词酌句地回应几句他的问话。我不知道自己答得怎样,因为他似乎已经认定我想起了他,只是疼爱地看着我,细致地照顾我,却只字没有提“我”的过去。
夜里,累了一天的“父亲”终于回房休息。如画照顾我洗漱后,竟然脱衣与我挤在了一张床上,看她那随意的样子,可能“我”们经常如此,我也就配合地往里躺了躺。
“姑娘,困吗?”如画轻声问。
“不困。”白天睡够了,现在,我的体力和心情也恢复了许多。
“那咱们说说话吧?”
“好。可我……很多都不记得了。”
“嗯,姑娘,你别怕,大夫说你慢慢就都会想起来的。”
想起来?这恐怕是永远不可能了……
“如画,过去的事……你能给我讲讲吗?比如,我是谁……”
“……好,我慢慢讲给你听。你叫吟秋,艾比是你的法文名字,今年十三岁,自襁褓中被先生领养的女儿。”
“哦……”这么巧吗?我的名字叫慕容秋,十七岁,在这里也叫秋,我的法文名字确实是艾比盖尔,小名艾比,难怪听到他叫我,我会有那样的反应……“那,那父亲他是……”
“先生姓张,名诚,字实斋。是皇上的御前西学师傅。”
皇上?张诚?心立刻跳慌……这……这是临行前爸爸给我讲的那堂历史课吗?康熙与西学……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法皇路易十四派往中国的“国王数学家” ……用奎宁片救了千古一帝性命的法国传教士……
“姑娘……”看我半天没出声,黑暗中,如画握住了我的手,“你害怕了?别怕,慢慢想。”
“哦……”我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努力平静内心的惊恐和混乱,“如画,那,那我是怎样生的病?”
“先生刚从西洋把你接回来,可你说什么也不肯,这半年的路,几乎天天掉泪,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了……”
“从,从西洋接我回来?我,我怎么会……”
“姑娘你虽身在大清,可自幼是由先生亲自教导,行为举止,穿衣打扮都是西洋式的,八岁那年,先生更将送你回了西洋,听说那里的姑母在一间什么女子学校,送了你去读书学规矩,这一走就是五年。”
八岁?怎么也是八岁去了西洋……
那一夜,我再也难眠……
点点滴滴,我听着,记着,在黑暗中捕捉着、消化着每一个有关“我”和“父亲”的信息……
父亲”一生未娶,“我”落地成孤,不同宗,不同源,如亲生,似己出,相依为命……
“父亲”不仅是西学家,更苦学了汉语满文,遍读诗书,通晓儒学,学贯中西,备受康熙敬重,可他却在“我”八岁那年将我送回法国姑妈身边,学习西方淑女礼仪,学习西方音乐,直到五年后才被接回……
我和“我”,一点点重合,一点点相遇,心的忐忑,一刻强似一刻……三百年的距离,冥冥中,这是怎样的注定……
第二天开始,我被迫着去认识、去接受,“我”的书、“我”的琴,“我”生活所有的一切……
日子一天又一天,我终于真的成了张诚的中国女儿,生活在了这个遥远的时空,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每一桩事,都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熟悉,仿佛我从不曾离去……
每当入夜,浓墨般的黑暗抹去了时空的差异,梦境中前世今生的交汇,让我再也难辨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