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眼睛一亮,来者正是去年望江楼遇见的那人。
那两名门前等候的男子齐声叫道:“二师兄!”
那人略一点头,疾步入内。不多时,宅内传来悠长的钟声。
沈珏心道,这下该进去了。
不料钟声一连九响,大门洞开,又走出许多人。这群人各执灯笼,分列大门两旁,神态恭敬。
片刻之后,南方驶来三驾马车。借着灯光雪色,只见当先一驾车身甚阔,玉勒雕鞍、宝马如龙,十分的富丽华贵。
众人见了这马车,一齐躬身施礼。
御者马鞭一扬,毫不停留,径驶入大门。手执灯笼的那群人尾随而去。
后两车停住,车上跳下十余名汉子,先抬下一口黑沉沉的大铁砧。铁砧前方铸着兽头,四面有花纹,分量极是沉重。几人吐气开声,脸涨得通红,一步一挨,总算消失在门后。另有一些物事,便是铁锤、铁铲、火钳、风箱之类。其他人纷纷上前,一一搬进宅中,掩起大门。那两驾车一声唿哨,飞也似的走了。
沈珏浑身冻僵,暗忖,他们再不走,我就成雪人了。搬来搬去,竟是些铁砧,铁锤之类,难道说,这里也住着一位锻造高手?却又抓小孩干什么?刘大叔见识广,不如去向他请教。
当下踏雪而回,望对街一张,见刘家酒馆上着门板,灯已经熄了。有心去敲门,又觉不妥,索性回家,和衣睡了一夜。
次日天刚亮,携酒葫芦重新来到对街,却见酒馆仍未开门。暗忖,难道刘大叔昨晚醉了,此时仍未醒?于是一面拍门,一面叫道:“刘大叔、刘大叔,与你沽一些酒!小查哥儿、小查哥儿,开门咯!”
昨夜雪停,天蓝的似一匹缎子,却一发的清冷。
沈珏叫了半晌,里面一无动静,手早僵了。忽然警觉,难道里面发生了变故?
眼见行人稀少,便绕到后墙,一下跃了进去。他来过几趟,熟悉路径,当下捡起一条木棍,蹑手蹑脚,摸到了卧房。却见房中被褥齐整,并未打开。又绕了几处,也是一人不见。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索道,怕是遇着急事,大伙儿一齐赶去,竟来不及告诉我?又一想,是了!昨日我迟迟未归,想是刘大叔遍寻我不着,只好先走。
左右无计,只好仍翻墙而出,回来穿了件厚衣,便在院中练拳。练了片刻,心中烦躁,眼前浮想的,皆是大雪飘飞,一群小孩衣不蔽体、寒冷瑟缩的情状。想着想着,身上暖和,心中却凛有寒意。他虽不知那些玄衣人目的,但自己既曾被卖入曹府,总是打心眼儿里反感,认定这帮人没存好心。于是又跑出去张望,只见对面酒馆仍是关着,有几个沽酒的,在门前拍打叫喊。叹了口气,仍然回来。如此出出进进,大半日无精打采。
挨到未时,中饭也没吃,捧着一本《千字文》出神。不经意间一瞥窗外,雪花又落了下来。忽一拍板桌,奋然道:“大哥常说,好男儿当以扶危济困为己任!眼下就有一群小孩落难,若不去救,武练得再精,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自己也曾落难,幸亏大哥相助,才有今日。难道就忘了当时苦楚,不肯救别人?
一念及此,登时胸中生出勇气,开始思量对策。不料想了一阵,毫无头绪,自言自语道:“我武功虽差,但又不必硬拼。那大宅一下子来了许多人,主家未必个个认识。只要混进去,后面相机行事便是。”
当下拿定主意,取了只匕首藏在腰后,便要出门。忽又想到,我曾与一个玄衣人照过面,须得装扮一下才行。于是找了一个乞丐,买了他全身破衣。又将头发抓乱,遮住半个脸,脸上抹了些泥灰,悄悄溜出门来。
行到城西,见前方围了一群人,对墙指点议论。
沈珏心中一动,悄悄靠过去,从人缝儿中张望。却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写的是:敝宅日下翻新旧置,修葺荒园,兴办土木,冶制金石。特征求锻冶小工若干,每月工银一钱。若手艺出众者,另有拔擢云云。落款:城西钟府。
沈珏暗呼“天助我也”,急步出城。临进树林,又挤住一只眼,半边嘴角上翘,装成独眼歪嘴样子,径去那座大宅院敲门。
不多时,大门打开,出来一个中年人。此人身如麻杆,两撇八字胡,瞪着圆溜溜一对鼠眼。
沈珏心中一慌,道:“那个.我.我是看了告示,来.来老爷家做工.”
那人尖声道:“叫什么名儿?”
沈珏道:“狗儿。”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如同鸟叫,道:“今儿个狗儿、牛儿、猪儿的来了一群,没本事还取这名儿,不怕叫人当畜生宰了?”
沈珏心道,狗儿、猪儿是最普通的名,还需要什么本事?
那人身子一侧,道:“进来!”
沈珏略一迟疑,迈步进了院子。那人带着他,一路朝里走。但见瓦皆碧绿,墙尽朱红,飞檐交映,门户极深。
走了盏茶工夫,来至一座僻静的跨院。
那人推开院门,喘道:“到了。”
沈珏一怔,只见院子不大,院墙却高,沿墙砌了几座大炉,炉前放着铁砧、铁锤、火钳等物。另一面是一间间竹屋。竹色甚新,似乎修成不久。门上用红漆依次写着数字。
那人指着一间写有“七”的,道:“你就住这间,不许乱走,不许乱讲话,不然小命儿丢了,别怪没提醒你。”
沈珏道:“那几间也有人住么?”
那人道:“少管闲事!住自然有人住,但最后能留几个,嘿嘿,那可说不准。”说着推了沈珏一把,道:“快去、快去!晚饭一会儿有人来送。”
沈珏道:“大.大叔,您怎么称呼?”
那人笑道:“小子有心,也罢,你就叫我乐大叔.不对,叫我乐夫子便是!”言罢又干笑两声,撇下沈珏自去。
沈珏仔细倾听,前头一至六间屋中,果然已有人在。他初来乍到,不敢贸然行动,于是推开第七间屋门,坐在一张大毛竹拼成的床上,静等日落。
不多时,又有人陆续来到,分别住进其他屋子。
酉牌时分,两名家丁打扮的挑来木桶。一桶馒头、一桶汤、两桶青菜,就放在院中,招呼各人来吃。
沈珏本担心被人认出,但看此时情形,似乎玄衣人颇有身份,等闲难见。又见其他的尽是小孩,个个蓬头垢面,与自己一般,更放下心来。当下出了竹屋,学着众人模样,抓起馒头,蹲墙根一顿大嚼。
那两名家丁面露鄙夷,待小孩们吃完,仍将木桶挑走。一夜无话。
次日天亮,又有一伙儿人来,那乐夫子也在其中。有五六人将火炉生起,其余的搬出铁胚、铁石、木碳,分别堆在几座炉前。
一名白衣少女抱肩而立,神情傲慢。
过了半晌,乐夫子清清嗓子,尖声道:“众孩童听了!”小孩们纷纷从竹屋出来,聚在周围。
乐夫子一指白衣少女道:“这一位,乃神工坊的使者大人,今日来此,便是要考一下尔等锻造本领,尔等须全力以赴。考的好,便可跟这位大人去神工坊,那就平步青云,一生吃用不愁的了!考的不好嘛,也不必担心,夫子另有安排。”言罢一一分派任务,谁鼓火、谁冶石、谁锻打、谁淬水、谁修治、谁砥砺等等,不一而足。也不道姓名,只以各人房间数字相称。
众小孩之中,有几个粗通锻造,其他大多不知所措。轮到沈珏时,乐夫子只分了一个无关轻重的。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那白衣少女一挥手,道:“停!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明日来神工坊报到!”却没有沈珏。
乐夫子尖声道:“还不快快磕头,谢使者大人恩典!”
那四人便趴下磕头,白衣少女也不理睬,径自去了。
乐夫子待他走远,道:“你四个回房休息,其余的随我来!”当先步出院子。几名家丁连推带搡,将一干小孩赶着跟来。
沈珏夹在众人当中,留心沿途标记,却被一个巴掌打在头上,跟着有人在后面喝骂:“兔崽子,看什么看,快走!”
乐夫子瞅了瞅他,冷笑道:“给你派了个最简单的,你都做不来,后头就认命吧。”
沈珏心道,早知如此,昨日不该与你说话,今日反倒能进神工坊了。但进与不进,于我又有什么干系?这又是去哪?他说‘认命’是什么意思?
一面想一面前行,不多时,来在另一处院落。只见院墙比前一座还高,由大青石砌成。门洞甚狭,门扇黑乎乎,似乎生铁铸造。微风吹过,上面传来一串串“叮铃铃”声响。仔细一瞧,房顶竟罩着铁网,网上挂着许多铃铛。
乐夫子尖声道:“都进去!”众家丁一声吆喝,将小孩们赶入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