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十分奇妙的联想,每当他走到大礼堂前,就想起天津的法国教堂,好像巴赫的弥撒曲又响在耳边。他又总是把辉煌的建筑和音乐联在一起,清华的大礼堂较之天津的法国教堂更令人赏心悦目,闪闪发光的金色的大门,耸立着高大的圆柱,半个球形的圆顶,显得格外庄重。门前的草坪一片葱绿,更显得它巍然静穆,似乎它本身就是一首乐曲。偏偏这里又经常传出动听的音乐声,他就成为到这里欣赏乐曲的常客。他陶醉在贝多芬的乐曲中,他特别喜欢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它的和谐、明朗、纯朴、愉快的旋律,好像使他置身在鸟语花香的田野里,呼吸着清新的沁人心脾的空气,沐浴着温煦的阳光,陶醉在人与大自然交往而引起的丰富的心灵感受之中。他欣赏音乐,从不去理会什么是乐曲的主题。他喜欢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那“命运的敲门声”他能心领神会,强烈感受到那种挣脱黑暗的艰难和赢得光明的喜悦,那富于进取搏斗的旋律震撼着他的心灵。再有就是莫扎特的乐曲,莫扎特一生的遭遇,使他对这位音乐家肃然起敬。他惊叹他的天才,他同情他,他愤恨那个摧残压制天才的时代。他特别喜欢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那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情感交流,也许是它那雄伟的史诗般的风格和对希腊悲剧的感受交融起来,而它那种具有强烈探求的主题音乐,唤起他当时内心探求的激情。特别是它的第二乐章,时而愤怒咆哮,时而沉思静想,那种带有悲壮的戏剧性,诱发起他感情的激荡。对巴赫的作品接触更多了,无论是他的《受难曲》,还是《b小调弥撒曲》等,都能引起他对人生的思索。曹禺更进一层领会到巴赫作品中的哲理意味。其他如海顿、舒伯特、肖邦的乐曲,他都有所领略。古典音乐的庄严肃穆,常常把他带进一种不可言喻的冥想之中,是美好的憧憬,是人生的思索。而对交响乐,它那严整而复杂的结构,更使他感受到高度的和谐和完整,是整体的把握,是境界的感悟。曹禺说:
不知我怎么就又迷上音乐了。那时清华大学有军乐队,我跟一位老师(王龙升)学巴松管,但是很难吹,吹了一段时间,就没有再坚持下去。学校里有很多唱片,我接触交响乐就是在清华开始的,我很喜欢莫扎特的作品,很抒情。听巴赫,听贝多芬的唱片,就慢慢地渗透进来了。我对西洋音乐很感兴趣,像著名的意大利歌唱家葛利多兹,花腔女高音,也是听得入迷的。记得是德国的古诺夫,在北京饭店演出歌剧《浮士德》,那是最有名的歌剧,从清华赶到城里去看。我既不会拉,也不会唱,但音乐的影响对我很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影响。
音乐对曹禺的影响是潜在的,对音乐的感受都渗透在他的艺术细胞之中。他自己说,这种音乐影响说不清楚,其实音乐对他的艺术的和谐感、节奏感、结构感都有着潜在的陶冶。可能,人们会想到他的《雷雨》的“序幕”和“尾声”,不仅可以看到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影响和启示,还特意安排了巴赫的High
Mass in BMiuor Benedietusg Gui Venait Domini
Nomini,大风琴伴着合唱颂主歌,教堂外边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使序幕具有浓郁的肃穆的氛围,把观众引入剧情之中。后来的《日出》中的打夯号子,也是把音乐插入戏剧的尝试。但曹禺的音乐感是更深邃地渗透在他的戏剧情境、戏剧结构、戏剧节奏和戏剧语言之中。这些,倒是只能意会而不好言传的。
当曹禺正在尽情享受着读书的欢乐时,他怎知道,清华园也并非是一座“世外桃源”。这座闻名于世的大学,历来就充满着斗争。国内政局的变化总是在清华反映出来。单是1911年到1928年的17年间,校长就十易其人。军阀政府每改组一次,就要更换一次校长,而师生同当局的斗争,也加速了校长的更迭。曹禺还未进校之前,1930年5月,清华师生曾掀起“驱罗”运动。校长罗家伦在国民党支持下推行党化教育,独断专行,视教授为草芥,激起师生愤怒。趁当时各派军阀“中原大战”正酣之际,阎锡山、汪精卫在北平另组“国民政府”,蒋介石在北方一时失势,便发动了“驱罗”运动。清华学生代表大会提出“请罗家伦自动辞职”议案,罗家伦悻悻而走。紧接着又有师生抗议阎锡山派乔万迭出任清华校长的事件发生,乔万迭未能上任便被清华人赶出清华。1931年,蒋介石利用奉系军阀驱散了阎锡山、汪精卫的“国民政府”,便把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的副教务主任吴南轩派做清华校长。他口口声声说“受命党国”,一到校便施展为清华人所深恶痛绝的个人专横手段,于是又展开了一场“驱吴”斗争。在这次驱吴运动中,曹禺也参加到师生斗争的行列里。他参加开会,参加罢课和请愿活动,直到把吴南轩赶走。这使他第一次尝到民主的胜利和欢乐,也感受到学生自己的力量,他觉得清华人热爱自由和民主,对独裁专制,对所谓“党国”统治是决不能容忍的。
对曹禺震动更大的是“九·一八”事变。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来,整个清华园都震动了。
全校同学几乎都跌入一个空前灾难的悲愤之中。就在“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清华学生就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开展了各种抗日救国活动。同时,建议北平各大学召开学生代表大会,成立北平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随之,北平学生抗日救国运动风起云涌。国民党反动派对此十分恼火,于9月21日召开了北平军警宪和各校负责人会议,通过了镇压学生运动的四项决议:禁止学生罢课;不许学生结队游行;学生讲演应以三五人为限;学生开会得经校当局批准,并由警察参加“保护”等,这更激起广大学生的愤慨。学生代表组织代表团到南京请愿。
在这震惊中外的流血事件中,曹禺的爱国热情也越烧越旺。他对当时少数右派学生破坏抗日救亡运动深为痛恨。特别是对尚某某,他憎恶透了。他说:“我当时对刘某某、尚某某这些人很反感,国民党不是个东西,大家抗日热情那么高,少数败类就唱反调,就是那个尚某某,他混在请愿团里,孙浩然等同学从南京回来,说尚某某对蒋介石百依百顺,把大家都气坏了。”
曹禺、孙毓棠、孙浩然、蒋恩钿等同学还办起《救亡日报》。经费是他们自己筹划来的,印刷请清华印刷厂的工人印刷,说干就干,很快就同清华师生见面了。曹禺回忆说:我记得我写了第一篇社论,但我一写东西就文学味很浓。第二篇社论就由袁震来写,他写得很好,文章漂亮。可惜这个报纸出了几期就停办了。
《救亡日报》发社论、消息,也登杂文、小说、漫画,蒋恩钿每天还写一段小说,袁震很有才气的。他们又编又写。据孙浩然说,曹禺也写了不少文章,只是,现在找不到《救亡日报》了。孙浩然虽然是学理工科的,但他那时对美术很感兴趣,报纸的刊头美术都是他搞的。
那时,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非常之高,同仇敌忾,为了民族的尊严,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多年后有一次,孙浩然伴着曹禺到清华大学去,就坐在当年那个大礼堂里,历史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
就是在这个礼堂里,“九·一八”之后,有个美国牧师从东北来这里讲演,他说:“我从东北来,中国的军队是不行的,日本军队很厉害,中国人不能抵抗,他们一来,嘟嘟嘟嘟……,就把你扫射光了,消灭了。”他鼓吹中国应该向日本投降。台下的同学早已骚动起来。这时,中文系的一个学生叫王香玉,山东人,大个头,长得挺魁梧,突然从座位站起来质问这个牧师:
“是谁叫你来讲的,叫你来这里放屁,你他妈的和日本人穿连裆裤,你给我滚下去。”这时,同学们都站起来喊着叫着,硬是把他轰跑了。当时我也在场,也是其中一个。
我们的热情很高,都组织起来了。到保定去宣传,我是小队长,还闹了一次笑话。本来该后天出发,而我记成是第二天出发了。我通知大家第二天集合。清晨,同学都来了,队伍整理好。
我站在队前讲话,很严肃的:“同学们,我们就要出发了……”
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见汽车来接。一去问,才知道把出发日期搞错了,热情得昏了头。这次宣传,先到涿县,再去保定,最后一站是定县。那时很怪,兴演讲,到哪里都碰到有人讲演,我们也讲演,大家讲起来都挺带劲的。那些岁月,真是令人难忘呵!
就在这次去保定的宣传活动中,在火车上曹禺同一位工人坐在一起,于是便交谈起来。虽然是一次偶然的会面,却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后来这样回忆说:“我们看见一个工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神色非常沉静、亲切。他问我们是做什么的,到哪里去?他对我们侃侃而谈,谈得又痛快又中肯。他的知识丰富得惊人,简直像个大教授一样。但他谈得平易浅显,像说家常一样对我们讲了很多时事道理。最后说:‘好好干吧!你们学生做得对!’他的一席话给我们很大的鼓舞,……我们断定他大概是长辛店铁路工厂的工人。这个陌生的朋友,激起我一些思想情感,使我开始知道,在受苦、受压迫的劳苦大众中,有一种有头脑的了不起的人,这种人叫‘产业工人’。这些模糊却又深深印入脑内的认识和印象,在后来写《雷雨》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在这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在曹禺亲历的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潮之中,使他本是不能冷静的个性,又更加鼓荡起满腔的热忱。黑暗的现实,又往往抑压着这热情的迸发。于是,他内心所郁积的愤懑便越来越强烈了。这愤懑犹如积蓄着能量的火山,当这能量积蓄到一定的时候,它便会冲破岩壳,喷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