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听说也凑过来尝稀奇,“我在农村恁多年都还没吃过呢!”边吃边笑好不融洽。
不一会二哥刘长维从公社回来了,还没吃饭,二娘赶忙说:“那我们今天就吃面,弄起来快些。”转身沿屋檐下回了屋。
公公听说午间吃豇豆焖饭,手提箢箕到菜地摘“罢脚”豇豆去了。我看着天雨未停,溜天滑地的,担心公公年纪又大,腿又跛,摔倒了咋办,便去地里接公公。
炊烟袅袅,细雨蒙蒙,风吹山雾,似淡还浓。乡间多闲适,危难见真情。
我跟在公公后面回走到屋前大晒坝边,忽听二哥刘长维在高喊:
“糟了!你们二嫂死了!”
公公一听,惊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我赶忙抢前扶住了他。
我也慌了神,提着豇豆朝二娘屋边跑边喊:“是啷个搞的,刚刚都还是好好的嘛!”
家里人都朝二娘屋跑。大娘站在二娘歇房门旁,手捂着半边脸,想看又不敢看,吓得瑟瑟发抖。孩儿们紧随身后,惊恐地张着双眼,使劲扭着大人的衣服。
我赶忙拨开前面的人,站到头里,也不敢靠前。屋内靠着玻瓦投下的昏暗光线,只见二娘挺在大床上,双手把满是尘灰的印花蓝罗帐已扯下了一角,满嘴冒着一大堆白泡子,瞪着恐怖的双眼,僵硬地扭歪了颈。
“二娘,二娘,你啷个了噻!你啷个了嘛!”我急跺双脚哭着叫喊着。
突然,二娘似乎有知,双手又使劲扯动了那罗帐后便无动静了。
桌上,还摆着两碗未吃完的白面条,一碗只吃了点,另一碗所剩无几了。
二哥刘长维呆坐灶前,木然地吧嗒着叶子烟。
大人娃儿都憋着大气不敢出,屋内死一般静寂。
我走进厨房,大声责问二哥道:“才好一会嘛,啷个一个大活人说没得就没得了噻!
我们刚才还在一起吃咸菜炒海椒都是好的,啷个会眨个眼睛就死了嘛?”
人命关天哪,我又急又怕,家人都瞪着双眼看着我一个人又叫又喊。
刘长维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那一刻,时间停止了流逝,站在空气凝滞的屋内,人们屏住了呼吸。
雨越下越大,我似乎听着老天爷也在哭泣。
我愤愤然对公公说:“未必是吃了啥东西啊?海椒炒咸菜,我们都吃了的噻,我看……”
还没等我说出口,公公急忙开口道:“哎呀,莫说了!人死都死了,说了还有啥用!”
转过身公公干个人的事去了。
我找到大娘说:“我看这事有问题,二娘怕是吃了耗子药才死得恁个快,好好的人啦,说死就死了。”
大娘听了,生怕我说漏了嘴,把家丑外扬了,急忙说道:
“你莫乱说,你又没得啥子根据!人都死了,关你啥事,算了算了。”她这一顶撞,关了我的话匣子。
二娘有产褥热病、哮喘病,怕过冬。生了两个女儿再想生个儿子也生不了。二娘性格和善,在家相夫教子,啷个会出这样的事!
她娘屋没有爹妈了,只有一个靠公社救济的五保户的单身兄弟,以前是林场的老场员。我对他讲到她姐姐的死和我的疑惑时,可怜他号啕大哭着不停地摇动着那毛发稀疏的脑袋,紧咬着双唇不愿吐出一字一句来。
二哥是公社书记。那以后,我没听到过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二娘的事。我迷惘了,只能仰天长叹:“这世道啊!人都在干些啥子事啊!”
三个月过后,新二娘又接进了屋。
新二娘是过婚嫂,但人年轻,比二哥小十几二十岁,还带来一女。可过来不久就给二哥生了个儿子,这下她也有了翘尾巴的本钱。
新二嫂好吃懒做,自私,经常一个人在家煎蛋吃,还嫌弃二娘生的一双女儿。
二哥回来,我动了恻隐之心向他告状:“你要不信,找大大来作证!”公公总说:“是恁个的!”“你还不信?那喊娃儿过来问!”可憎二哥啷个都不说那婆娘一句好歹!
刘家的风水转了,妯娌间的和谐不见了。
名存实亡的婚姻让我寒心,分崩离析的家让我痛心,我悔恨当初没听父母的话。
我这辈子怎么过都没什么,儿女的前途才是我心之痛。
不敢想象毅儿长大读书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这娃儿的老汉是劳改犯!
我还常梦见二嫂被毒死时瞪着一双大眼恐怖的情景。
我听从了父母的劝告,决定带儿女离开这个不堪回首的地方!
父亲从重庆赶来,蹲在合流区上,帮我办理离婚手续。
刘家从老到小都不同意,我只身跑到宣汉大山里的监狱要刘长珂在离婚书上签字,他坚决不签。他知道他家里人给他撑着,我拿他没办法。
一张无形的网把我死死地网住了。
这次诉讼我失败了。
“文革”后我爸爸平反昭雪了,还补发了两万多块钱工资。家中条件好多了。
那年寒假,听说姨妈从美国回来了,好想看我。我携儿带女回了重庆。看着满脸沧桑的女儿拖儿带女回家来,母亲真不知说什么好,又高兴又辛酸,把外孙和外孙女看了又看,抱了又抱。
多年不见,都年过半百的姨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她拉着我皮肤粗糙满是老茧的手说:
“小玲,你变化太大了。你小时我没少抱过你,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好乖的一个娃娃哟!”
看着眼前的我,她的双眼湿润了,哽咽着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当她听我讲完自己的故事时,一言未发,沉思良久,表情肃然。
“你人太年轻,阅历太浅!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一个人的生活道路自己有选择的权利,而你所处的时代剥夺了你的选择权,造成了你现在的悲剧。”
“我是自找的,不怪父母,只是我不听话。”
“离婚诉讼现在怎么样了?”
“仍然没有消息,他们家在邻水的关系太多了,没办法!”
“不要灰心,你一定得行!”
时代变迁,神州大地发生了深刻的社会变革。时至1979年,我陪着父亲,坐镇邻水县城,为离婚与刘家进行了一场“持久战”。
刘家在邻水县城动用了县委、公安局、文教局、银行等单位所有的关系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罗网。
三哥、四哥热情款待爸爸,轮番上阵游说并许下海诺:“六娘只要不走,工作任她挑选,供销社、信用社、学校,想去哪就去哪。”
经过几个回合,爸爸瞅准了关键人物是四哥,他不开口放行,刘老六是不会在离婚诉讼上签字画押的,还是会像上次那样风尘仆仆白跑宣汉无结果。
爸爸是铁了心的,也在公安局找了关系帮忙。我们干脆住进四哥家中,与四哥对决。
爸爸好酒,四哥亦贪杯,借酒兴吐肺腑之言,表儿女长情。回肠荡气,有理有义有情,说得四哥泪流满面,自知理屈,无以应答。
“是我们刘家对不起六娘,我一定帮助六娘满足她的要求。”
当即写信说服其弟在离婚诉讼上签字画押,但要求留下刘家的两个苗苗。爸爸执意不允,只让法院秉公判断。
我手握四哥的“尚方宝剑”急奔宣汉,刘长珂见到四哥手迹和二上宣汉的我,想到自己造的罪孽,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儿女一双,大势去了,他耷拉着脑袋半天不开腔,最后还是签了字画了押。
法院最后还是把儿女全判给了我。
我把那死亡了的爱情和婚姻埋葬在了巍巍华蓥山间。
1979年底,我带着儿女顶替母亲回到了重庆。
汽车在华蓥山间的汉渝公路上喘着气急驶,苍苍华蓥山越来越远,想起十年噩梦般的生活,醒来才觉后怕,但愿它像那远去的苍山,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二十多天后刘长珂提前释放回到邻水。
我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支气管扩张,吐了半脸盆鲜血,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差点要了我的命。这辈子就落下了这病根。
(李忠公整理)
作者简介
王远玲,1964年重庆十七中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到邻水县合流区九峰公社林场。1969年撤场插队。1979年顶替回重庆牙膏厂工作,1998年退休。
到“广阔天地”里去
蔡源远
1965年我高中毕业。在高考冲刺的时候,家庭问题的阴影时时影响我的情绪,像魔鬼缠身一样总也摆不脱它的纠缠。想到家庭的影响就感到上大学的希望渺茫,但心中仍存侥幸,总觉得凭自己的学习成绩和一贯表现上个普通大学问题不大。经过了艰苦的高考准备、难忘的三天拼搏之后,身心疲惫。
八月下旬,几乎每天头顶骄阳和朋友裘晓梅一同去七中,在校门口等邮递员送通知书。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同学、朋友收到川医、川大、同济、电讯的入学通知,我仍然在天天盼着。后来川师、重师的通知书也发完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上大学的梦彻底粉碎了。那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白天有事做,但不时发呆,精神有些恍惚;晚上无法入睡,常常一个人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泣,真有痛不欲生的感觉。我觉得生活欺骗了我,我读小学、中学是那样努力,那样认真,但这一切都付之东流了。
八月底的一天,我去火车站送走了自己童年、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同窗六年的裘晓梅去重庆西农读书,回家的路上,心里十分怅然,以后怎么办?我下定决心上山下乡,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环境,到农村去奋斗一番,我想我也只有这条路了。
妈妈坚决不同意我下乡。她反复说:“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没有川大好。”但我仍一意孤行,瞒着母亲到七中去报名。我去的时候,正巧有位老师在贴上山下乡的红榜,于是我请这位老师在最后加上我的名字。回家之后我给妈妈说我被批准下乡了。起初妈妈不相信,因为事前她亲自去找过学校,告诉校方我的妹妹已下乡了,要把我留在身边。当她知道我的决定已经无可挽回时,无奈地说:“那我就恭喜你了。”听到妈妈这句话,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号啕的哭声把多日郁闷在心中的苦痛宣泄了出来。
从19岁起,我成了一名游子,从此漂泊他乡。但成都和四川大学永远是我心中的圣地,魂牵梦绕的地方。无论我走到那里,成都情结不会淡忘。因此,退休了,还是要落叶归根,回家乡-成都。
1966年2月11日,我们一百二十多个16至20岁的青少年,乘坐几辆解放牌货车,来到位于郫县犀埔镇的四川省农业机械化试验农场。刚下车,我就被眼前如诗似画的风光所陶醉,惊喜得无言表达。
放眼望去只见平坦无垠的川西平原上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小麦、油菜,在绿色的汪洋中镶嵌着大片粉红色的花,一打听,原来那就是苕菜。空气中弥漫着庄稼特有的清香,在笔直的机耕道上,奔跑着拖拉机。这真是风景如画啊!给我的第一感觉,这就像电影里苏联的集体农庄。
我亲眼目睹了绿油油的小麦变成金黄色的麦浪,平生第一次看到联合收割机,一个原来电影上才看得到的庞然大物,把小麦齐刷刷地割下来,又立即打成麦粒,装进一个个大麻袋。一辆辆卡车,把装满了小麦的麻袋运进了粮仓。收小麦的过程,全是机械化。
被机器割断的麦秆仍在田里,被太阳晒几天之后,熊熊的大火,把它们全部变成了灰烬。
我们刚来时只有脚踝高的油菜秧经过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长成了小树般壮实的油菜秆,开出黄灿灿香得醉人的油菜花。养蜂的师傅们从北方回来了,无数的蜂箱整齐有序地放在油菜地边,蜜蜂在油菜地里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只听见嗡嗡声一片,如果你走近它,冷不防,蜇一下,痛得你红肿好几天。
收了小麦、油菜之后,拖拉机把大地耕了一遍,只见成都平原黑油油的沃土与天际相连,最大的一块田竟有20亩。成网状的大大小小的沟渠引来了都江堰的河水,把这片土地灌成了水田。一季庄稼收了,又一季庄稼要播种了。我感叹中国勤劳的农民,把成都平原的精耕细作发挥得淋漓尽致。
回忆起来,我们在这个农场半年的时间里,主要的劳动就是收油菜和插秧子,因为这两件事还不能很好地用机械来解决。我们整整插了三个月的秧子,从早稻至晚稻。每天早饭后带上秧凳,去秧母田中拔秧子,把它拴成小捆,又用板车拉或挑到大田去插。每天在冰冷的水田里泡着,弯着腰踩着泥浆,干着重复的劳动。一上岸发现脚杆上爬着七八只蚂蟥,裤脚、裤裆常常是湿淋淋泥糊糊的一片,脚上手上脸上身上甚至头上都是泥浆,有时腰都直不起来了。早春时,清晨水田里的水冷得刺骨,到种晚稻时,中午下午太阳毒辣,热气上冲,汗流不断,不知是水还是汗把衣服打湿了又晒干,晒干了又打湿。那段时间我的指甲都长不出来,还陷进了一些。我常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几个月的劳动无疑是艰苦的。经过我们的辛勤劳动,大地脱下了金黄的外衣换成了嫩绿色的新装,看到这一切心里充满了劳动者的自豪与喜悦。
在郫县农场从事的体力劳动,主要与锄头扁担打交道,尽管我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但思想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在这儿没有哪个说“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也没有天天周周月月烦人累人的考试。这段时间真是精神抖擞,身体结实。由于刚从大城市到农村,一切都那么新鲜、美好,加上我从小就热爱劳动,劳动中从不惜力,不怕脏不怕累,大有有志青年大有作为前途光明的感觉。
这儿的生活也相当令人满意,我们在农场每月发17元5角。吃饭上食堂,吃的是最好的新米,米饭白生生香喷喷;吃的菜则是农场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吃的肉是自己喂的猪牛。当时我们四个人住在一间寝室,寝室是刚刚才建成的,干净明亮,连一根钉子都没钉过。每个周末农场在晒坝放映露天电影。农场还有图书馆,可以借阅书籍;有广播站,我还在那儿当了一段时间的播音员。
为什么在这新修的农场仅劳动生活了半年,农场就宣布撤销,安排我们离开郫县到凉山普格五道箐农场?这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想不通的事情。在郫县的半年里我们与那儿的工人、刚大学毕业下放锻炼的大学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真舍不得走。农业厅的头头们动员我们去凉山时,我天真地想另一个农场也会像这儿一样秀美吧。所以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并不十分难过。
我们离开郫县农场时是1966年8月16日,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回来大家多次谈到如果晚走半个月,我们就会投入文化大革命之中,也就不会去凉山普格五道箐农场,也就少受些罪了。
插完秧之后,还来不及收谷子,场部就通知我们:四川省农业机械化试验农场宣布撤销,我们所有的知青和愿意去凉山的原农场的轮换工到凉山普格五道箐农场。省农业厅的头头们说五道箐农场是一个支援三线建设的大型农场,那儿将来山上放牧,山腰种果树,山下可种粮食养鱼,将变成一个花果山米粮仓。我们都不知道凉山普格在哪儿,只听说在西昌那边,听到这一宣传,我们都高兴得巴不得早点动身。
我们8月16日出发,几辆解放牌货车,拉着一百二十多名充满浪漫理想的知青,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地从成都出发。汽车开出成都后,平坦无垠的良田逐渐远去,进入眼帘的是丘陵地带层层梯田、起伏的公路,然后看到的是崇山峻岭、飞泉瀑布、山花奇石、原始森林、竹林,盘山的公路绕山的白云。对于我这个从小在成都生长、第一次离开成都平原的人,沿途的风光真是美不胜收。我们途经雅安、荥经、石棉翻过了泥巴山,经过了大渡河,路过了西昌。一路上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年欢声笑语不断,高唱革命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请到我们西昌来……”为了更好地观看沿途的风光,我基本上是站了三天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