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谋深算的柴桢肚子里满是弯弯绕。他不愿意把自己看出的问题和疑虑说破,更不能由自己说出南次郎对此事开打中国式“太极拳”的态度。他将话锋一转:“我听说,对此事最为热心的是犬塚惟重与安江仙弘,因为他们被称为大日本帝国的“犹太问题专家”,他们自始至终都参与了这一计划。据说“河豚计划”,这个非正式的名称,就是他们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人最先提出来的。”
“这两个人都曾经加入打入“满洲”的关东军,在我国不多的“犹太问题专家”中被称为“满洲系”。但是,我们对安江仙弘更了解一些,因为他一直在哈尔滨、大连和奉天一带活动,已经与哈尔滨犹太社区的犹太人的领袖亚伯拉罕·考夫曼医生以及犹太实业家列夫·齐克曼成为了好朋友。而犬塚惟重大佐,后来进入了海军,对他,你可能比我们还要了解,因为海军就在上海。作为犹太问题专家,据说他除了了解上海的犹太人,曾经专程去过中欧的德国和奥地利的维也纳调查犹太人的情况,与那里的犹太银行家、实业家打交道,特别是与金融界的人士建立了广泛的联系。”
“犬塚?我是了解,他在上海有一个中国情人,活泼的中国情人……哈哈哈……”柴桢突然一阵大笑,也看不出他是对少壮派的犬塚是欣赏呢还是嘲讽。
“那个安江,是不是翻译了《郇山长老议事录》,也叫做《犹太人贤士议定书》的那个安江,并由此走红日本,成为了专家?我看过那本书,据说是那本书里记载或者隐含了犹太人的拉比和精英人物控制全世界的密谋策略。”
“没想到,老前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园田又一次由衷地赞叹。
“但是,我也听说《郇山长老议事录》这本书是假的!是托名伪作的。当年俄国秘密警察特意编造了此书,用来反对布尔什维克和新建立的苏维埃政权。因为书中说犹太世界的领袖们召开秘密会议策划夺取整个世界。”园田目瞪口呆!他自己也看过这本书,他自己跟日本国内绝大多数人一样,对犹太人的认识,就是起始于这本书。只不过,自己比他们强一点,没有完全止于通过这本书来认识犹太人,因为自己正在参与处置犹太人的工作。园田虽然一时还不能完全相信柴桢的这个评价,但是,柴桢的一番话已经使园田对这个“老特务”肃然起敬,甚至感到毛骨悚然。
看到园田脑门子上沁出了汗珠,柴桢莞尔一笑:“年轻人急于为天皇建功立业,可以理解。学习嘛,磨练嘛!不用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方式脱颖而出,如何能够引起上层的关注,获得重视?他们两个人,安江和犬塚,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和75000名日本士兵一起,被派往西伯利亚,与格利高里·谢蒙诺夫将军率领的白俄军队一起对布尔什维克的军队作战,打击与我们大日本国敌对的苏维埃政权。当然,我们与谢蒙诺夫将军都没有达到目的,作战失败,但是,此行却一直对他们影响至今。”柴桢略一停顿,用手捋了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一抹仁丹胡,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伸手去拿茶杯。园田追踪着他的视线,看到茶杯里的茶水不知何时已经被柴桢喝干了,原本澄清碧透根根竖立在茶杯中的龙井茶叶,全都或者趴在杯底,或者沾着杯壁,赶紧躬身去为老前辈续水。他对这位“老特务”刮目相看,益发钦佩,自己与安江、犬塚同龄,但是都没有柴桢知道得那样多。
“当时安江33岁,还只是大尉。野心勃勃的犬塚还不到30岁。精通俄语的安江担任谢蒙诺夫将军的参谋。他出身于北海道的一个武士家庭,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并留在早稻田大学教授历史。所以说他后来本应在这所著名大学中当历史学教授而不是在日本帝国军队中当一名职级不算很高的军官。但他是个头脑敏锐的实证主义者,不愿意长期关在书斋中啃书本,就上了前线。而犬塚,则是一名来自东京的海军军官,“一战”时在地中海当兵,远征西伯利亚时他待在海参崴港口的军舰上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谢蒙诺夫将军除了向士兵们发放了枪支弹药和野炊饭盒,还发给每个士兵一本《郇山长老议事录》,并且组织士兵们一字一句地阅读。”柴桢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你我都是军人。我虽然已经这个年纪了,但也都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在前线的年轻官兵,生活艰苦且枯燥,从生到死可能瞬间发生,所以,向往和精神支柱就是他们勇气与力量的来源。因此,安江和犬塚一看到这本《郇山长老议事录》,便被书中神秘的内容和可怕的预言所震撼,并被吸引,使他们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他们既怀疑和警惕犹太人的阴谋,又对书中所描绘的犹太人对权力的追逐带着恐惧和欣赏,立刻对所谓犹太人的权势极度着迷。当时,他们两个人,还有至少数千名日本士兵都接受了这本书中的结论,即:没有自己的国家和土地的犹太人多年来一直图谋占有整个世界。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将“不道德的行为灌输给年轻人”。这本书用第一人称书写,以一个锡安长老的身份在长老会议上向新成员介绍掌控世界的具体计划。比如其中的一段,教诲年轻人用娱乐活动和色情诱惑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压力,降低政府的作用。你可以想见,这样的教诲,对身处战壕、在敌我厮杀的看不到一个女人的战场上,会对身心强健的年轻人产生什么影响!安江也曾对这本书有所怀疑,据说他曾经问过身边的同为谢蒙诺夫将军参谋的白俄军官:“事情有这么严重吗,犹太人真的要迫不及待地占有世界吗?”
“迫不及待?请你看一下目前他们正在我国做些什么吧。你可以看到犹太人卡尔·马克思用他的痴人说梦的《共产党宣言》造成了怎样的动乱;阿芙乐尔巡洋舰炮击东宫,一帮子穷工人就占领了彼得堡和莫斯科;布尔什维克建立了背叛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政权,出卖了俄国的“一战”,布尔什维克的头儿大多是犹太人,现在指挥红军与我们作战的红军总司令托洛茨基,就是犹太人!”你可以想到,这样的话和这样的书,对他们两个人的今后会有多大多远的影响。据我所知,1922年,日本西伯利亚远征军回国后,几乎所有士兵对《郇山长老议事录》这本书和书中的概念全都忘记了,然而安江与犬塚却开始了对它的宣传与研究。其结果是,安江仙弘翻译了这本书,犬塚在日本东京的海军司令部聚集了一部分人开始研究“犹太人的价值与阴谋”。这些人还出版了一本叫做《国际性阴谋研究》的杂志,安江与犬塚等人不断在这本杂志和其他媒体上刊登有关文章。所以,国内的一般日本民众对犹太人的粗浅了解,就是从这本《议事录》与这些人的文章中得来的。虽然这两个人是军人,但是,他们却成功地促使日本外务省注意到“犹太民族”,甚至相信了在犹太人历史上第一次大迁徙时代,当时的十支犹太裔部族中,有一支迁徙流落到了日本的国土之上,现在的日本有犹太人后裔在生息繁衍。那一阵子,几乎在日本掀起了一股研究和探索犹太人的热潮,虽然对此感兴趣的圈子不是很大,但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为此,外务省还专门借调安江仙弘远赴巴勒斯坦,深入耶路撒冷的宫殿遗迹和大街小巷进行调查。他甚至见到了犹太人的领袖大卫·本·古里安!”园田听到这两个人取得了这样的成绩,这何尝不是自己这个与他们同时代的年轻军官想要的呢,内心艳羡得不得了。
但是,令园田绝对没有料到的是,柴桢突然间话锋又一转:“在我看来,他们已经不像军人,而是向学者靠拢。我们军人讲究真枪实弹,讲的是用武器和武装说话,让你在哈尔滨拓展一寸土地,就是一寸土地,请你在午夜十二时之前到达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你十二点零一分到达就可能被枪毙!安江仙弘到巴勒斯坦和它的周边转了一圈,却没有拿回任何可以证明犹太人正在图谋整个世界的证据,在提交给外务省的调查报告中,他说犹太人对有关占领世界的计划守口如瓶,关于这一国际阴谋甚至没有一个人漏过一丝口风。他解释是犹太人嘴严得很,从上到下,从拉比到乞丐,从名媛淑女到卖身妓女,没有一个人敢吐露实情!这让外务省很失望,但是,越是失望,外务省的官员越是想弄清这池水到底有多深。于是向我国驻外领事馆发出备忘录,要求得到全球犹太人的情报和他们所在地区内犹太人活动的情报,而且要连续不断地报告。结果还真的上来不少,什么在中国,被誉为“双枪将”的犹太人柯恩当上了孙中山的保镖、什么犹太会堂的新闻刊物、犹太教拉比讲道词的副本、一部分波兰人抵制日货的失败、犹太人中赞成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比例等等等等,甚至包括犹太人的结婚仪式以及性习惯,简直就像万花筒或者百科书,有的情节曲折有趣,类似世俗风情小说。乍一看时,还真令人高兴,但静心一想,内容毫无用处,与下大力气搜集情报的初衷相去甚远。这些个东西,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还可以,但是,外务省永远不可能从这里找到世界性的犹太人的阴谋的明确的证据。虽然直到最近,因为战争的迫切需要,转变了对犹太人的部分认识和策略,转而以利用为主,对河豚鱼去其毒素,吸收其营养和美味精华,但外务省仍然坚信如若控制不好的话,犹太人仍旧阴谋控制世界!”
直到这时,园田才稍微听出一点,老狐狸柴桢少将天南地北地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却在此处等着自己呢。
“安江仙弘上上下下国内国外的折腾了那么久,就干出了这么一件“漂亮事”——安排考夫曼医生对东京进行正式访问。考夫曼在日本逗留了一个月,访问了内阁各部门,受到隆重而殷勤的招待,并在回哈尔滨之前被授予帝国勋章。”
现在,园田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柴桢这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并不看好安江仙弘与犬塚惟重,不看好他们的作为,也就是不看好政府的“五相会议”都认可了的“河豚计划”。这令园田一惊:我此行的任务怎么完成?但也由衷地佩服这只老狐狸,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却滴水不露,话语中没有一个字在否定“河豚计划”,而且能够对这个计划的来龙去脉绘声绘色地讲成一个故事,却似乎在告诉你,这是“井中月,镜中花”,是希望天上掉大饼的事,而且是由死对头俄国人捻出了药引子却来由日本人嘣出的能够把眼睛炸瞎了却还在那做过年娶媳妇的美梦的大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