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高低错落,狭长幽深的石板路上又出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人。不过不是在白天,而是在黑夜。即便是夜色与雾色交加迷蒙的暗夜的笼罩中,这两个人也似鬼鬼祟祟,边走边往后看,加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后面有尾巴。
这两个人一身中式打扮,对襟夹袄,肥腿大裤,足蹬圆口布鞋,其中高个子的那个还留着三绺胡子。即便是这样,那身中式衣裳绷在个子高、留着胡子的那个人身上,显得不怎么合体,幸亏是在夜色掩护之下,否则,一看便知,起码那个高个子的,不像中国人。
此刻的山城,最多的就是“特务”,撞着鬼不易,撞着特务不难。各种各样的特务,搞着各式各样的情报与“特种工作”,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你给我设一个圈套,我为你挖一个坑。这些人都一边把脑袋掖在裤腰带里,一边奋力工作着,为主义、为理想、为信念、为任务、为吃喝,甚至什么都不为,就为这活儿惊险刺激!有国民党的军统、中统和各立名目的“调查局”、“统计局”、“行动组”、“别动队”;日本方面,更是花样繁多,什么“梅机关”、“儿玉机关”、“特高课”、“满铁调查课”以及披着商务贸易外衣的东南贸易公司、海通贸易公司和富华贸易公司驻渝代表等等;英美俄德等强国也决不会放弃这一块“肥肉”,纷纷派遣谍报人员。当然,谁也没有在脑袋顶上贴着“我是特务”的标签,很多人都有将人格分裂到极致的特殊本领,极高的素养往往与极险恶的用心和行为十分自然巧妙地混杂在一起,同时扮演着魔鬼与天使的角色,甚至,这种角色能够在一天之内变换好几次。
这两个一时还辨不清角色的人,在夜色中潜行至重庆上清寺闹市区街头。虽然已是午夜,但闹市区还是人头攒动,人们品尝着各类各式的小吃和夜宵,毛血旺、鸭脖子、川北凉粉、麻辣火锅、豆花、豆腐脑、鸡丝凉面、三鲜米线、王鸭子、唐肥肠、麻辣小面、酸辣粉等等不一而足。那街上飘来的诱人的香味自然也钻进了这两个人的鼻子里,但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两人却不敢停下脚步,哪怕是在街角的大排挡上随便来点什么风味小吃。
他们快步穿过闹市区,拐进附近的一个小巷子,一直走到小巷子的深处,那里,住着原东北军张学良的部下、张学良父亲张作霖的一个老朋友。此人化名杨开林。1936年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兵谏”,用扣押蒋介石的手段逼蒋停止内战,联合共产党共同抗日,即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事变和平解决之后,张学良“护送”蒋介石返回南京,这位部下曾苦劝张学良不要陪同蒋介石返回,张学良当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他是蒋介石的“换贴拜把子”的兄弟,为了维护蒋介石的面子,表现得十分仗义。虽然没有听包括这位部下在内的众多部下的劝告,但为东北军和西北军计,张学良也告诫他们做好准备,防止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借机报复。张学良想了几条办法,其中一条,是答应这位部下早已提出过的请求(他曾以年纪大体弱多病,请辞军职),但要求他继续关注东北军老部队,注意蒋介石军队和国民政府对东北军的动向,一旦发生不测,尽可能地早知情报,减少损失。因此,此人改名换姓,化名杨开林,脱掉军装,当国民政府撤到重庆之后,便秘密来到重庆,藏身于深巷里,深居简出,却利用与国民党上层人物熟识的条件,悄悄窥测政府和军队的动向,尤其是对东北军的动向。
来的两个人,都帮助过东北军和游击队在东北抗日,此刻,秘密地来找住在这里的杨开林。
门房通报后,大门洞开,化了装的两人疾步穿过堂屋,径直来到主人的书房。
书房挂着厚厚的窗帘,即便是在黑夜,也透不出一丝灯光。门房已经告诉主人来者何人,但杨开林一见进来的两人的那身打扮,确实难以辨认,只有当两人掀开外面的衣服,退下帽子,摘掉假胡子,方才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万斯白,安恭根!”
坐在书桌后面的杨开林站起身,绕过书桌,边叫着两个人的名字,边向他们走过来。
“两位老弟,怎么这身打扮,为何这么晚了才来?”
“老兄,一言难尽那!”那名被杨开林称作“万斯白”的外国人与杨开林拥抱在了一起。身后叫做“安恭根”的方脸青年,也跟过来,三人好一阵拥抱。
落座以后,杨开林亲自给他们沏茶。
“我这里可没有咖啡,这么晚了,就不打搅家人了,我请你们尝尝我们本地的“鸡鸣茶”!”
多年混迹于军队和官场的杨开林当然知道,他们这么晚还来,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一来他们之间早就熟识,二来稍缓他们的疲惫与紧张,便于张弛有度地商议事情。虽已解甲归田,仍保持大将风度的他,还引经据典地说道:“有诗单赞此茶曰:“白鹤井中水,鸡鸣寺院茶。”“鸡鸣茶”历史悠久,是明清时期的朝廷贡茶。”
但是,两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品茗啜茶之上,匆匆饮了几口,便欲转入正题。杨开林太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了,便想用自己的家乡东北制作“东北乱炖”的方法,用慢火炖出一锅好吃像样的“东北乱炖”,就像老话说的:“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万老弟还是那么大胆,好冒险?”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老兄怎么又说我好冒险?”
“这还用说,你们虽然夜间潜行,但山城满布敌特,你就不怕他们盯上你们?比如,你们穿过上清寺闹市,但你们不知,就在你们路过的那个街角,一个卖“鸭脖子”的小摊,其实是日本特务看摊。”
“……”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知道他们是日本特务为什么不抓?因为他们是小虾,要顺藤摸瓜通过他们捉到大鱼;要利用他们散布假情报。这可不是军统反间谍处告诉我的,猜也能猜到。再者说,你们能保证军统中统没盯上你们?中共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情报人员没有盯上你们?曾家岩离这可不远。”
杨开林给两人添了茶,又像是埋怨道:“你们俩,真是一对,还是老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原来,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意大利籍犹太人万斯白,一个是韩国人安恭根。他俩是受上海犹太侨领艾尔克曼的委托来重庆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