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萨赫酒店专门邀请任可和捷克、波兰总领事就餐并征询他们对当时时局看法的贝尔塔又来领馆里找任可。虽然她对此前任可给她分析的对局势的判断的准确性十分敬佩,后来又数次向任可讨教,但是身为富甲一方的一个女人,继承了病死的丈夫两处工厂的一个寡妇,总是试图守住丈夫留下来的产业,因此,她没有听从任可的劝告,卖掉工厂和产业,赶快离开维也纳。
“任博士,虽然非常抱歉,十分不好意思,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来找你想办法,求你帮助我。”贝尔塔米满脸忧郁的神色。
“怎么回事,碰到什么问题了?”任可知道她的二妹,也就是那位谈吐不俗的犹太血统的女歌星听从了任可当时对形势的判断,早早地就随丈夫迁居英国,躲开了一劫;也听说仍然留在维也纳的三妹,就是原来当过奥地利教育部副部长的白米奇先生的夫人燕妮处境艰难,她原来是对中国的历史和哲学具有浓厚兴趣的维也纳大学的一名博士,只因被查出有犹太血统,按照纳粹不准犹太人担任教职的“法律”,被清除出了维也纳大学。
“纳粹和盖世太保找上门来,要“征收”那两处工厂,你知道的,就是我那亡夫留下来的产业。”
“他们可能早就觊觎上你的财产了,那么大一个家业,他们能不眼红?”
“嗐,我现在悔之晚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从你那时的劝告。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贝尔塔伤心得几乎落泪。
“那不光是有价的财产,还是丈夫留给我的一份念想。”
“你也不要太着急,来,坐下来,喝口水,让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任可劝道,“他们什么时间“征收”?”
“三天内,三天内把工厂,把工厂的账册以及附属的财产全部交给他们。“征收”是好听一点的掩人耳目的说法,其实就是没收!还规定必须将客户营销和业务渠道都整理好了一并交代给他们,编得动听的理由是“提振德国经济,减少工人失业”等等……”
如此痛下黑手,时间又是如此紧迫,就连任可也没有料到,他汲了一口茶,开始思忖。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领馆外面人声嘈杂,人群鼎沸。还没等任可一看究竟,就听见领馆的大门被人撞开,呼呼隆隆好像冲进来不少人。
“一帮中国人已经冲进了领事馆,跑到大办公厅内,把副领事邹祥奇包围了起来!”李薇跑来报告,“足有几十人,看起来像是华侨!”
“贝尔塔,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去去就来……”任可说着便走出自己办公室的房门。
来到大办公室,只见一大帮群情激昂、满面怒容的华侨正围着邹祥奇争吵,被包围在中间的副领事邹祥奇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地在那里回击。包围的人与被包围的人各不相让,吵成一团。
“你身为中国领馆的公务人员,不为我们办事,你为谁办事?”
“我们豁出去了,原来怕你,求你,就是怕你不给我们办事。现在我们知道,怕你也没用,什么时候找你办事,都是脸难看,事难办!”
“我们背井离乡来此谋生容易吗,找你办点事永远是推三阻四推诿拖拉的,干嘛这样刁难自己的同胞?”
“你是副领事,专管侨民的护照、签证办理,这我们全知道,你推不开,推不了别人,你要是老拖着不办,我们怎么再在维也纳呆下去!”
“没有了护照,警察抓住我们你好看,你就高兴了?”
“你还算是中国人吗,听说你们领馆给犹太人都发了不少签证,他们都能去中国。我们怎么了,护照被没收了,我们找你补办就这么难,怎么让我们再在维也纳活下去!”
群情激昂义愤填膺的这群人越说却激动,突然有一个人跃上办公桌,站在桌子上用手指着邹祥奇大骂:“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对我们同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眼看着我们被警察赶来赶去、驱逐出去你也不着急,不管,还是中国人吗,你!”
“你混蛋,你给我下来。我怎么没给你们办了?我没有按规矩办吗?政府有规定,我必须照办,哪能你们要怎样就怎样,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邹祥奇也不甘示弱,他把一只脚蹬在椅子上,脸上脖子上的青筋毕露,就像一只斗鸡,冲着登上桌子的那个人咆哮,时不时地还“照顾”一下围在他左右的其他人。
那个登上桌子的人看到邹祥奇一人毫不畏惧地“舌战群儒”,声色俱厉,便又“腾”的一下跳下桌子,一把抓住邹祥奇的衣领,邹祥奇仍不退缩,两人叫骂扭打在一起。
“放手,你们都住手!”任可大喊,他和李薇以及领馆的其他几个人走上前来。
“任总领事,你是好人,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你不要管,请你不要管,我们要打死这个坏蛋!”这些人对前来劝解的任可七嘴八舌地连劝带喊。
“我是中国总领事,有权利也有责任管他,管你们。都是中国人,难道你们愿意德国警察出现在这里!”任可婉言制止他们的行动。听了任可总领事的劝告,那个抓住邹祥奇衣领与他扭打的大汉终于松了手,这些人与邹祥奇也不再互相辱骂。此时的邹祥奇,因为激愤,往日里毫无血色、冷若冰霜的脸更加苍白,长期懒惰傲慢养成的如同抽大烟一般的身体虚弱地直打哆嗦。
这些闯进来的人,此时都退到领馆外面,但是仍然等在大门外面不走,在门前“请愿”,要求处罚邹祥奇,并请任可帮助他们。
在任可的眼里,邹祥奇一直是一名“奇特”的人物。他早在任可调到维也纳来之前,就已经在公使馆内担任三秘。他的学问很差,中文不精通,德语也说不上几句。然而却脾气火爆,开口便容易骂人。领馆雇用的本地工友皮德罗受他差遣,听他呼三喝四,畏之如虎。华侨的护照由他办理,但是他颐指气使,目中无人,华侨对他恨之入骨。但是,却无可奈何,因为他的后台很硬,背后有人撑腰。任可来馆并担任总领事之后,在一名原副领事回国后,他居然通过关系接替升任为副领事。其工作职责是为华侨办理护照与签证,所接触的对象也多为维也纳的华侨,因为所办护照签证经常稽延积压甚久,不单是来办事的华侨,就是馆内的其他人员也颇有微词。为此,任可曾经数次劝诫其改进,都不见效。
“我们都是福建青田县来的,在维也纳做些小本生意……”退到领馆外面的这些华侨对过来了解情况的任可及李薇等人说道。
“我是做走街串巷提包小贩营生的。”
“我开饭馆。”
“我有家小厂。”
这些人纷纷告诉任可。任可逐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这些大多是做小商小贩生意的人,在维也纳本来就谋生艰难。纳粹德国侵占维也纳后,规定小商小贩必须办理营业执照,否则视为犯法。但是按照纳粹的“法规”,执照只发给残废军人或者贫苦无依的人等等,来自福建青田县的中国侨胞并没有资格申请领取执照,所以他们再像以前那样拎着提包挨门挨户销售时,每每被警察捉拿,而被捕之后,不但货物没收充公,还要坐牢。但是他们也没有较大的罪过和犯法行为,看守所、监狱甚至集中营就连关押共产党、社民党等反对派以及犹太人还不够呢,于是,坐了几天牢之后,没收了他们的护照,就将他们驱逐出境。所谓“驱逐出境”,并不是驱逐遣返中国,而是将人带到奥匈两国的边境,逼迫他们离开奥国的边境,进入两国都不管的地区之后,便算完成了“驱逐”。然后,这些青田小贩等警察一转身离开以后,绕一个弯仍然悄悄地返回维也纳。但是,人虽然跑回来了,护照已被没收,只好设法到领馆再次申领护照,而这正好是在副领事邹祥奇的职权范围之内,但邹祥奇那副嘴脸与出口不逊的语言,令华侨不寒而栗,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忍受。
不仅如此,邹祥奇就是对待中国留学生,态度也同样不客气。这些留学生,背后也大多具有靠山,准备来此“镀金”后回国担任要职的,而邹祥奇偏偏也与他们为难,此前有一次也差点与一位留学生“领袖”动起手来,幸亏也是被任可劝散。
任可弄清了,这次领头冲进领馆的,叫李二邙,就是那个登上桌子的人。任可问他:“你为什么这样激动,挑头冲击领馆?”
“以前我们都忍气吞声,但是现在这样,我们确实难以在维也纳待下去,活不下去了。还有,我听说领馆给犹太人发放签证都不算难,怎么对待同胞,反而有邹副领这样的人左刁右难的,就更来气。”这个叫李二邙的倒还算老实地说道,“我是听一位留学生说的,他那天特意来找我,告诉了我!”
“他叫什么?”
“于凡平。”
任可让李薇也记住这个名字。
“你们不要听人家说三道四的,不管是谁。你们应该都晓得,在这里只有我们才能代表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政府,我们办一切事情都会按照我们国家的要求与利益,按照政府和外交部的指示去做的。我们不会厚彼薄此,更何况你们远涉重洋,身在异国他乡,领馆就是你们的家,解决你们的困难,正是我们的职责之一,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们,找我。不要采取这样的方式,这样既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也会让人家外国人笑话,笑话我们中国人素质低,民风劣,无法无天。”
“任总领,我们听你的,你是好人,不会像那个邹祥奇,坑害我们。”李二邙代表这些青田老乡说道。
“只要符合要求,手续齐全,你们需要补发护照的,我们会尽快解决。你们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
“任总领,我们相信你。还有就是……”一个看上去也就三四十岁,但是满脸的皱纹似乎暴露了他的生活的艰难和辛苦的“老人”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能解决的,自然会想办法解决。在国外,你们有了事情,不找我们解决找谁去解决。”
“有些事情,也不能全部怪在邹祥奇身上,也不能全怨这里的警察,谁让我们总是干走街串巷的生意呢,又办不下执照来。你能不能给我们出点主意,在维城干点什么,又不违法又能赚钱?”
任可略一沉吟,这才想起贝尔塔。自己因为突然遇到了福建青田县的这些人闯进领馆的事情,就让贝尔塔先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知她现在走了没有。任可急中生智,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贝尔塔正愁她手里的两家工厂将被纳粹没收,如果让这些中国同胞以比正常年景低得多的价钱买下来,让他们合股经营,这样一是这些中国同胞有了生计,不用整日担惊受怕,对警察东躲西藏的,还被视作犯法,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入牢狱之灾,或者像兔子一样被人赶来赶去地“递解驱逐”;二来贝尔塔也不用再为砸在自己手里的产业担心了,虽然不可能像正常时光一样,卖一个好价钱,但总比被纳粹分文不给、还视同违法而白白没收了强。于是就把李二邙和“老人”叫到一边,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先不忙,你们可以把大家找在一起互相商量商量,我这里先去找业主贝尔塔说一下,看她愿意不愿意。”
“有这样的好事,只要钱够,价格合理,还商量什么,我们福建出来的人抱团,他们都听我们两人的,任总领您只管去说好了。”
贝尔塔还没有走,她一直等着任可办完事回来,因为她自己实在无计可施。任可就将自己的想法和青田同胞的态度与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贝尔塔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她也知道,领馆具有促进与驻在国经济发展关系的职责,还设有商务专员。但是,她也担心:“任博士,纳粹可是要没收的呀!”
“不是产业现在还在你的手里,没有到他们的手中?”
“是呀。”
“那你卖给我的同胞,不就变成了我们国家的人的财产了?”
“对。”
“那就与你,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
“那我就尽快与他们签订工厂的买卖合同,明天就签,抢在他们给我的三天期限之前。”
“好,就这样办,一旦他们找麻烦,有我呢,有我们领馆呢。保护我国侨商在维也纳的利益与权益,正是我们的工作职权所在,我们会去交涉!”
“都说中国人聪明。纳粹绝不会想到中国人会事先买下这两个工厂。”
“而且我们的理由既正当又冠冕堂皇,中国华侨有了产业和正当职业,就不会与残废军人去抢生意,也不会与贫苦无依的德国人去抢饭碗,更不会无照经营,反复被关押、驱逐了。”
但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
李薇经过调查,搞清了两个重要情况:
一个是鼓动福建青田侨商冲击领馆闹事的留学生于凡平,实际是被德国纳粹收买的留学生内部的奸细。纳粹要求他做出一番业绩,于是他想出在福建侨商中造谣,以挑拨中国侨商与犹太人、与中国领馆的关系。他听说任可出面平息了事态之后,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暴露“汉奸”的身份,那将在留学生中、在中国人之中形成“人人喊打,抱头鼠窜”的狼狈局面,因此,三十六计走为上,已经溜之大吉。
第二个重要情况是,无怪乎邹祥奇上下左右兴风作浪,还有恃无恐,原来他早在留学柏林期间,就加入了汪精卫的“改组派”,在柏林时专门从事秘密的改组派的活动,走汪精卫的政治路线。而汪精卫当时还是国民党的二号人物,而且还有在国内有势力的人物在指挥、帮助他,为他撑腰打气。因此,虽然他对业务和语言一窍不通,后来却能被推荐保举进外交领馆,渐由三秘爬升到了副领事。
任可立即让李薇将邹祥奇的情况整理出一个报告,提交给外交部。正巧,由邹祥奇负责的向外交部的汇款被他延期,这些每三个月必须按时结账汇出的办理中国侨民和其他事项出入境的护照和签证的“规费”,他却“因故”拖延,没有及时汇给外交部,外交部便以此为理由,专门拍来电报,在电报中严斥他“作为一馆副领事,不忠于职守,规费讫未汇到,着即回国”等等。而在外交部的术语中,“回国”就是开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