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德国于1939年9月一举占领波兰,英法对德宣战,反而令纳粹德国在对待犹太人的问题上空前一致起来。虽然尔后的数月间,在德国与英法之间,出现了一种不战不和不进不退的“假性战争”,双方的士兵在阵地前甚至互聊家常,但是,在胜利的鼓舞下野心急剧膨胀的希特勒和他的军队,正在磨刀霍霍,准备开辟西线战场。
希特勒的犹太人政策出现了重大变化,由驱逐驱赶向肉体灭绝迈进。并且,他们也找到了“安置犹太人”的好去处,那就是东方。西方国家不是不接收吗,那就把眼睛转向东方,东方的波兰。波兰本来就居住着大量的犹太人,在波兰大建集中营,完全可以将德国、奥地利,包括以后陆续占领的欧洲国家的犹太人,迁徙至波兰,在那里解决他们。
蒋介石虽然对利用德国来调停中日战争已不抱什么希望,对大批进口德国军火也明知不太可能。但是,骨子里崇拜集权独裁的他,决不希望因为犹太人的问题而得罪希特勒和纳粹德国。
上行下效,本来就在勉力维持中德关系的中国驻德国大使佟人川,煞费苦心。
作为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总领事任可的顶头上司,他从不认同任可通过发放赴中国的签证的方式救助犹太人的义举。佟人川认为,为维持中德邦交,不能与希特勒唱反调。他曾多次指示任可限制对犹太人的签证。最初,任可以外交部的训令并非如此为由,坚持向犹太人大批发放签证。后来,任可一面唯诺称是,言称等待国内指示;另一方面,仍不停地发放签证。这当然瞒不过佟人川,他知道后大为光火。
但是,他又不好对自己的这位湖南同乡过多指责。其实,他对任可这位小他16岁的小同乡的工作与为人,还是赞赏有加的。只不过,他认为任可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总领事,涉世未深,在复杂的国与国、战与和等政治外交问题上,还不老道,需要自己的指导和提携。
一次,佟人川利用任可到德国柏林来开会并汇报维也纳的领事工作的机会,与他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小老乡,来,先尝尝朋友给我从国内带来的咱们家乡的名茶。”佟人川说道。
“哦,君山银针!”
刚刚冲泡的君山银针,棵棵茶芽立悬于杯中,极为美观。
一杯来自遥远的家乡的名茶,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佟人川早年留学日本,后再转入德国学习法律,而任可亦曾留学德国,虽然两人学贯中西,步入外交界后两人也都在西方工作,但在咖啡与茶叶之间,两人还是更喜欢祖国的茶叶。
“湖中山一点,山上复清泉。
泉熟湖光定,瓯香明月天。
临湖不饮湖,爱汲柳家井。
茶照上楼人,君山破湖影。
不风亦不云,静瓷擎月色。
巴丘夜望深,终古涵消息。”
任可随口吟诵了一首谭元春所作的“咏茶诗”——《汲君山柳毅水试茶于岳阳楼下》。
“我们湖南八百里洞庭湖中的“君山”产的这种名茶的来历,你知道吗?”不等任可回答,佟人川又接着说道,“据说君山茶的第一颗种子还是四千多年前娥皇、女英播下的。后唐的第二个皇帝明宗李嗣源,第一回上朝的时候,侍臣为他捧杯沏茶,开水向杯里一倒,马上看到一团白雾腾空而起,慢慢地出现了一只白鹤。这只白鹤对明宗点了三下头,便朝蓝天翩翩飞去了。再往杯子里看,杯中的茶叶都齐崭崭地悬空竖了起来,就像一群破土而出的春笋。过了一会儿,又慢慢下沉,就像是雪花坠落一般。明宗感到很奇怪,就问侍臣是什么原因。侍臣回答说:“这是君山的白鹤泉(即柳毅井)水,泡黄翎毛(即银针茶)的缘故。”明宗心里十分高兴,立即下旨把君山银针定为“贡茶”。”
借着家乡的名茶,两人寒暄了一阵,话锋一转,作为上司的佟人川对任可说:“其他工作,你已作了书面报告,就不用再细说了。还是前几次我在电话中嘱咐你的,为了避免局势进一步复杂恶化,不要再向犹太人发什么签证了。”
任可洗耳恭听。
“洞庭湖畔有座岳阳楼,岳阳楼留下了范仲淹的千古名作《岳阳楼记》。我以为,其中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是做到了。这么年轻,就被委以重任,你却并未骄傲自满,而是更加精诚努力;在你的妻子李萍不幸早早去世之后,你能够忍住悲痛,不仅仅事业更上层楼,还在海外亲自教育年幼的孩子,直至孩子大些后回国考上了家乡的一所好学校。”
应该说,这位在担任德国大使前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常务次长的佟人川,还是很有水平的,否则,他就不会“临危受命”,前往当时对世界、对中国都很重要又极为复杂的纳粹德国担任大使这样重要的职务了。他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打了“老乡牌”,又打“亲情牌”!
“但是,我们更要如范仲淹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自己的祖国陷入战乱,我们工作的国家和整个欧洲,又处于一片混乱之中。我们殚精竭虑,我们战战兢兢,我们在走钢丝,容不得我们再去惹事生非了!”
话题变得非常严肃:“退一步讲,你就是不为我着想,也要为自己,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任可也不答话,却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内,取出一堆材料,递给佟人川,有报纸,有照片,也有文字资料。
佟人川一看,内容全都是纳粹迫害犹太人和犹太人的悲惨遭遇的,那些报纸,并非欧美其他国家出版的,正是德国自己的,但连篇累牍充满了对犹太人的侮辱与叫嚣。那些照片,更直观形象地展现了纳粹对犹太人迫害的血淋淋的场面,文字资料就更不用提了,想也想得到,是更详尽的记载。而且,任可再一次强调了上次到柏林正巧遇到的纳粹强令犹太人家庭“骨肉分离”的凄惨场面。
这令佟人川十分震惊。纳粹的种种行径,作为大使的他,不会不知道,但他既震惊于这样集中地在他面前摊开,又震惊于任可会以这种方式无声地反驳自己的劝阻和指令。
“快将这些材料销毁,你不要命了!”佟人川恼羞成怒,“你把我的好心全都当成了驴肝肺!”
没想到比他小好多岁的任可淡淡地说:“富有同情心,愿意帮助别人是很自然的事。从人性的角度看,这也是应该做的。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些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接受到的教育吗,这不应该是教育的结果使然吗?”
佟人川知道一时说服不了他,即便下命令,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是,他还是提醒兼警告任可:“我们的使馆内可有军统的人!”
佟人川也不便细说了,他认为言已至此,对极为聪明的任可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于戴笠的军统,虽然远在欧洲中部,但国人亦皆言之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