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总领,我国驻维也纳总领邀请你共进晚餐,可否赏光?”苏联领馆的一秘来访,态度殷勤恳切地说。
“谢谢!你去回复,我接受邀请。”
任可虽然接受了邀请,然而内心思忖,我与苏联领馆平日里并没有多少往来,忽然亲热起来,其中必有重大的原因。于是,单刀直入地问询他,一秘笑答:“确实是有所相求,不过不是严重的问题,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秘见任可仍然以探寻的眼光盯住他,便又继续说道:“是这样。我们苏联总领雇用了一位女看护,是奥地利维也纳的犹太人,我们总领对她给予自己的照顾很满意。但是,连续几天,女看护和我们领馆的人,都发现有人盯住她,在她来我们领馆上下班的路上尾随跟踪。总领担心她被纳粹特务抓捕而遭遇不测,因此,想请你帮助她离开维也纳。明天我们的总领请你,具体商量办法。”
原来如此!任可本想回绝,但是想到中国的抗战刚刚开始,还需要苏联在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予以援助和支持,需要购买他们的武器弹药等军事装备,即便是道义上的声援,也是需要的,就像孟子的名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同时,如果自己一口回绝,对方一定十分难堪,于是回答:“谢谢总领和你的邀请,明天见面商量。”
第二天,任可如约来到苏联领馆,一秘莫罗斯基为两位领事作介绍:“这位是中国总领事任可;这位是我国总领事伊利亚·费奥德尔·尼古拉耶维奇。”
与任可共进晚餐的人只有苏联驻维也纳总领事馆的总领伊利亚与一秘莫罗斯基。
伊利亚十分健谈,什么彼得大帝战胜瑞典从而取得了陆地俄国的宝贵的出海口,拥有了一个“了望欧洲的窗口”,建立了一个新的城市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功勋与风流韵事;亚历山大二世接受了克里米亚战争惨败的教训,开始打开“农奴制改革”这个连彼得一世和叶卡捷琳娜二世都不敢去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就是不提犹太女看护的事情。直到饭后坐在沙发上啜着浓香的俄罗斯红茶,他才婉转地说道:“任总领,你知道,我们苏联现在与德国的关系十分微妙,而且,你可能也知道犹太人在我们国家的处境……”刚才还十分健谈的伊利亚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他马上意识到,作为一国的总领,当着外人,不该也不能对现政权过多议论,于是,把话题转向前政权,“俄国的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也曾对俄国的犹太人痛下黑手,听说本世纪初就有很多犹太人不惜穿越寒冷的西伯利亚,逃生至贵国的东北,东北的哈尔滨就至少有两万多名,还自发形成了哈尔滨犹太人社区……”他抬起头来,正看到一直盯紧他的任可那双似乎能够洞察秋毫的眼睛。
“伊利亚”是个古老的犹太民族的名字,从他的名字,任可猜测这位苏联总领可能具有犹太人的血统。
伊利亚干脆说明了意图:“我的女看护,是一位奥籍犹太人,昨天,莫罗斯基已经对你说明了,你看看,能否为她办一张签证,到贵国上海的签证?”
对这位女看护,任可只是听他们两个人极为简单地介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正面临到了危险,赴上海是不是合适,任可此刻心里还没有底。
“此时,我还不能给你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这样吧,明天,莫罗斯基,你带着那位奥籍犹太人来本馆,我们再具体考虑和商量。”
第二天,苏联领馆一秘果然带领她来见任可。这是一位干练、漂亮的女人,叫雷娅·莱米丝。任可与她简略交谈,问了问她的一些情况,雷娅·莱米丝答言谨慎,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但却表现得十分冷静。在国外早已阅人无数的任可猜想她一定是一名秘密工作者,很可能就是一名共产党的成员,为苏联人工作,否则苏联领馆不会如此关心她的安危。帮助犹太人,任可是愿意的,但她如果是一名苏共党员呢?任可略有踌躇。继而一想,国内自从“西安事变”,国共两党已经建立了抗日统一战线,一名逃难的犹太人,即使是一名女共产党,此时也应无大碍。
“这样吧,我把这位女士的情况上报给我国政府有关部门,请他们研究研究。”
这位一直不动声色的女子,此时漂亮但深深凹陷的大眼睛露出了一丝焦急与忧郁的神情,而那位带她来的苏联领馆一秘莫罗斯基,此刻不安地搓起了手指头。
“好吧。”雷娅·莱米丝柔声地说道。
“那么,多有打扰,我们就敬候佳音!”
虽然莫罗斯基这么说,但是面露尴尬难堪。任可猜想,他倒不一定真的是为这名女看护的安危着想,她服务的对象是苏联总领而不是他这位一秘,这位一秘更多的可能是感到脸上不好看,原本想帮助自己的总领办成这件事从而立一功,加深好感,现在回去不好交差。
莫罗斯基与女看护有些失望地走出领馆。莫罗斯基也接触过几位中国人,他知道,一般中国人说“研究研究”,几乎就是不办事或者根本就办不了的推托之词。所以,当女看护跟他走在一起,向他投来哀戚的目光时,他赶紧将自己的脑袋扭向一边。
任可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记起,1937年秋季,立法院长孙科同傅秉常、吴尚鹰在访问莫斯科归途中顺道来维城一游,欢迎宴会上,除了谈起对奥地利局势的不同看法,孙科等人还盛赞苏联政府对他们的热情招待。
“除了按正常渠道向政府报告,可以找他们那时的随行人员再想想办法。”
于是,请示政府同意后,任可为这位女看护办理了签证。
既出乎预料又喜出望外的雷娅·莱米丝和莫罗斯基再次来到中国领事馆。当雷娅·莱米丝从任可的手上接过那张来之不易的“逃难签证”,一反常态,激动地留下了眼泪。她那原本因不安、焦虑与紧张而变得有些迷茫的海蓝色的大眼睛,在感激的泪水冲刷下一下子变得清明澄澈起来。
雷娅·莱米丝启程之际,不用任何人陪同,一个人专门来到中国领馆,再次向任可致谢并告别。从她那虽然还有些忐忑但却充满期冀的脸上,任可读到了一位犹太女子独身一人远赴千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时的恐惧但又庆幸的复杂心绪。而当雷娅·莱米丝告别后转身离去的时候,毕竟年轻的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搭乘“生命方舟”,行驶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上,远方隐隐的地平线,逐渐显露出自己今后生命与生活的“自新大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