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早些休息吧,您明天一大早不是还要去火车站送一位朋友?”副领事邹祥奇见任可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便推门进来劝道。
“哦,几点了,还早呢吧?”
“又快12点了。”邹祥奇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
“呀,再过几分钟就到11月10号了。”任可笑了。
“是1938年11月10日,去送朋友的日子。”邹祥奇也笑了。
邹祥奇离开后,任可从抽屉中拿出四份“移民签证”。这是为犹太朋友、美孚石油公司驻维也纳经理罗森堡和他的一家人办的,目的地是中国上海。
光景好的时候,罗森堡也参加了“中奥文化协会”,并且是常与任可等一起到维也纳大饭店或者位于马塞岭上的南铁道大饭店共度周末的成员之一。他是富有的奥籍犹太人,因生命财产毫无保障,随时可能发生问题。他原希望赴美国,不过一时得不到签证,所以决定先到上海避避风险。
“唉!”当朋友需要的时候,能为朋友帮忙,任可当然高兴,但是却也生出无限遗憾,“又一位朋友走了,人生聚散虽说是很自然的事,但被人逼走,无论是当事人还是他的朋友,心里难免不是滋味。”任可望着窗外沉沉的暗夜,“今晚这黑夜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过去了,可社会黑暗呢?”
距离去送朋友已经只有不长也不短的几个小时时间了,任可只得在办公室假寐一会儿。但是天还没亮,他却被电话铃声惊醒了。
“喂,请问,是任先生吗?”
“我是。”
“抱歉,这么早就给您打电话。我是罗森堡的妻子。”
“你好。请你和罗森堡勿着急,我去送你们走,一定会准时到的。”
“噢,不是……我们不想麻烦你了,你那么忙,就不要过来送了。”
“我早已经答应并决定送你们走,再说签证我已经给你们办好了,就在我的手里。我从来就是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办到,你放心,我从不爽约的!”
“可是,我,我们……”
“你们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没有……”话没说完,电话却挂断了。
任可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罗森堡没有亲自给自己打电话,他妻子的电话一定是在暗示什么,想告诉我什么。任可不等天亮,便叫醒司机,往罗森堡家驶去。坐在车上,他想起了连日来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一些事情。
德国与奥地利已开始大规模驱逐犹太人。就在上个月的28日,近两万名德国犹太人在没有得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在午夜被德国政府驱逐到波兰。一开始波兰政府拒绝收容他们,于是这批犹太人只好停留在德国和波兰边境,直到德国当局胁迫波兰政府同意他们入境。
此事被多家报纸披露后,差点掀起轩然大波。但是西方国家害怕“过度反应”刺激希特勒,很快便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息事宁人的做法。然而,与西方政府的做法不同,有的犹太人却采取了激烈反抗的态度。
就是在大前天,1938年11月7日,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血案”!据当天报纸报道,一个叫格林斯潘的犹太青年,刺杀了一位德国人。
原来,在近两万名被驱逐的人群中,有一个波兰犹太移民家庭,曾于1911年定居汉诺威。他们的儿子赫舍·格林斯潘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而是住在巴黎的叔叔家里。11月3日,他收到了一张来自他妹妹贝尔塔的明信片,叙述了她在被驱逐期间的可怕经历。于是格林斯潘开始求助于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秘书恩斯特·冯·拉特,不过冯·拉特没有帮助他。
1938年11月7日,格林斯潘向冯·拉特腹部连开三枪。11月9日,冯·拉特重伤不治死去。
1938年11月8日,纳粹德国政府宣布境内的犹太报纸和杂志立即停止出版,并且命令将所有德奥犹太人软禁在家里,不准自由走动,对犹太人实行“宵禁”,并静待官府人员和纳粹调查,以作为对枪击事件的惩罚。同时,德国与其“东方省”奥地利的各大报纸都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件血案,并且充满火药味。有的公开叫嚣这是劣等民族对优秀民族的挑战和挑衅,必须还以颜色。有的似乎幸灾乐祸地终于抓住了反犹灭犹的最好把柄与机会,公开宣称:一个犹太人的罪行足以代表一个犹太种族的罪恶!
这些消息,令具有丰富的外交经验与敏锐的政治嗅觉的任可预感到会引来纳粹的疯狂报复。他想起,就是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夫妇被刺杀的“萨拉热窝事件”成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任可乘坐的汽车刚一开出领事馆,来到大街上,就发觉本来应该是夜深人静的四周,却已经是人声噪杂,充满了恐怖的氛围!他们先是听到一阵阵“哐当、哐当”的敲击声音,紧跟着敲击声音之后,是一阵阵“哗啦、哗啦”的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原本黑魅魅的街巷里,现在火光冲天,一群群像是发了疯的人影,透过火光影影绰绰地映入眼底,刺耳的尖叫声和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在空气里震颤:“砸啊,烧呀,这些犹太佬!”
“让他们滚蛋,还赖在这里,就砸他们的商店,烧他们的教堂,关闭他们的公司,叫他们去死!”
“把他们抓起来,关起来,这些个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的犹大!”
坐在车里的任可命令司机摇下车窗,车子在大街上缓缓地行使,他们这才看清,大街两旁的鳞次栉比的商店、公司墙脚下,在月光与火光的辉映下,反射着一片片的荧光。那是已经被砸碎的玻璃发出的哀嚎与叹息!
他们看到,一群群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手里举着火把,挥舞着棍棒、砖头瓦块,有的甚至挥舞着枪械,疯狂地冲击着每一家犹太人的商店与公司!火光映红了夜晚的天空,喊叫声与碎玻璃“哗啦哗啦”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接着,一座座犹太人的商店、一处处公司,就像火烧连营一般先后相继地跟着起火燃烧起来。
他们的车子很快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只见原本在街口矗立了数百年的犹太人的教堂,这时也被烧起火。有着直指苍穹的哥特式尖顶与钟楼的无限接近上帝耶和华的教堂圣地,却在无情的人群与无情的大火中战栗,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益发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人,是犹太人!他们在突如其来的打砸抢烧的冲击下,有的被碎玻璃溅得血流如注,有的被大火烧伤,有的还在睡梦中就被突然惊醒,胡乱披了件衣裳就逃到街上。更有甚者,一些德国青年边疯狂发泄,边似虐待狂般将一些被惊醒的犹太女郎赤身裸体地赶到11月的月夜阴冷潮湿的刺骨寒风中,恶作剧般地哈哈狂笑!
正在仔细观察的任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回头,原来陪他通行的一秘正拿出照相机在拍照。
“我想留下纪录,好让国内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快收起来,不要照!你的做法太危险,也太幼稚了!将看到的情况默记在心里!”任可以他的政治与外交经验提醒。
话还未落音,突然,有几名青年窜过来,拦住汽车:“检查!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早就出来。”
“是不是犹太人?犹太阔佬才有汽车!”
任可铁青着脸,从半开着的车窗中伸出自己的证件,一名纳粹青年想要伸手将证件夺过去看,任可却捏得很紧:“打开车灯,让他看,看清!”
那青年看了一眼,知道讨了个无趣,遂一挥手。
“摇上车窗,快走!”任可命令,“一秘,注意明天的报纸消息,收集情况!”
车子加快速度,在寒夜的柏油公路上“呜呜”作响,车窗外仍然晃动着疯狂的人群、破碎的玻璃、熊熊的火光,虽然关紧了车窗听不到什么声音了,但那激动、兴奋、恐怖的情景到处都是一样!而且,他们又陆续看到犹太人的被服、家具、衣裳等等家什被抢出扔到外面,一个个犹太人、一个个犹太家庭被赶出房门,集中到大街上,被搜身,被勒令交出金银首饰、金币等贵重物品,并不得不摘下戴在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的项链、手镯、耳环等等仅剩的值点钱的物品,然后被押送着爬上大卡车或者徒步行走。
这一切,令任可又想起了罗森堡太太在电话中支支吾吾的情景:“罗森堡的家不在街边,他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从不参与政治,该不会受到冲击吧?”任可有些担心。
车子终于开到罗森堡的家门口,他让一秘和司机在楼下等着,自己一人上了楼。
来开门的是罗森堡的太太娜塔莉,夫人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见苍白。房门内一片狼藉。
“罗森堡呢?”
“他被抓走了!”
任可彻底明白了罗森堡的太太在打电话时支支吾吾的,还劝他不要来的原因,虽然罗森堡已经被抓走了,但面色沉重的任可还是从身上拿出已经为他们夫妻办好了的“移民签证”,正要交到娜塔莉的手上,就听到一阵一阵按门铃的声音。
“是不是经审查放他回来了?”
女佣赶紧跑去开门,并出于习惯地招呼一句:“上帝保佑你!”
马上听到粗暴的声音:“什么上帝不上帝,希特勒万岁!”
原来闯进来了两个气势汹汹的便衣特务。罗森堡太太赶紧迎上前去“请安”。
“我们是来检查的!”
太太掩饰住恐惧,很客气地小声说:“这里已经检查过两次了。”
“我们要再查一次!”其中的一个粗暴地申斥。
任可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们,一面抽烟,一面思忖如何对付这两个流氓。这两个人从门口走进客厅,看见了任可。
“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家主人的朋友,等他回来送行。”
“给我们看你的身份证!”其中的一个以命令似的口吻说道。
“可以,不过你是什么人?请先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任可冷笑着回答。
他听了,怒目而视,将任可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站在旁边的另外一个人,歪戴着帽子,邪气十足,他不作声,只将右手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把大衣口袋隆起之处的一支手枪直指向任可,很明显他是故意制造恐怖气氛。那问话的家伙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任可坦然地回答:“我已经告诉你,你要查明我的身份很容易。不过,在手续上,你必须首先表明你的身份!”
这个特务看到任可的神气,觉得任可可能有些来头,凶焰稍减。旋即引用希特勒的话大声说教道:“我们的领袖说过,你们外国人在德国不该享有特权。这些特权既经取消,你就不能如此神气活现地对待我们!”他越说越起劲,但是看到任可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傲然不多加理会,自觉文章再如此做下去不好收场,于是一声唿哨地对他的同伴说:“我们走吧。”便连房间也不再检查,转身往外走。临到房门口,又问罗森堡太太:“他是什么人?”
“是中国总领事。”
“该死的东西,为什么不早说!”他将房门“嘭”地用力一摔,悻悻地走了。
不久,罗森堡先生就被释放回家了。在路上,他还莫名其妙,与他一同押进去的人都还没有释放。一看任可坐在客厅里,便明白了。太太将刚才特务骚扰的情况跟他学说了一遍,他便再三向任可道歉:“真是抱歉!这种人从来不讲理,所幸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否则真不知该怎样交代……”
任可反过来安慰他:“这不关你的事,你并没有错。”然后,将签证拿给他,“准备准备,赶快走吧!”
其后,罗森堡全家启程,迁往上海。抗战时期,生活勉强过得去。后来他写了一本书,感谢中国给予的帮助和恩惠,其中一章专门叙述了上面的经过,盛赞任可的“见义勇为”。不过,这已是后话。
1938年11月10日及以后,各国驻德国与奥地利及维也纳的记者向自己的通讯社发回消息,各大报纸几乎在同一时间披露了这一震惊世界的消息。各国使领馆也纷纷向本国外交部或者政府报告。事件很快传到了世界各地。美国为此事件召回了驻德国大使,许多国家的政府也选择与德国断交以示抗议。
新闻媒体和使领馆还继续跟踪事态的发展变化。从陆续刊登于报纸上的披露或者秘密搜集到的消息中,事件真相渐渐水落石出:
1938年11月7日,格林斯潘向冯·拉特腹部连开三枪,11月9日,冯·拉特重伤不治死去。这个事件成为了纳粹此次打砸抢烧犹太人的导火索。
1938年11月9日晚,希特勒和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正要出席在慕尼黑举行的庆祝啤酒馆政变15周年的活动。在听到冯·拉特死亡的消息后,希特勒把头凑到戈培尔一边,商量了一阵,丢下一句:“应当放手让冲锋队(希特勒青年团)行动!”随后离去。戈培尔怂恿说:“今晚估计要发生反对犹太人的自发性示威,党对此不应干涉。”使将要发生的暴力事件看起来像是民间“自发的”。
1938年11月10日1点20分,纳粹党卫军保安处和秘密警察的头子海德里希,立即用特急电报指示手下:“不得阻拦即将发生的示威”;“犹太人教堂可以烧毁,但不得危及德国人的财产”;“犹太人的店铺与私人住宅可以捣毁,但不得劫掠”;“犹太人,特别是有钱的犹太人应予逮捕,人数视现有监狱能容纳多少而定”。
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在纳粹的怂恿和操纵下,德国各地的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化装成平民走上街头,他们疯狂挥舞棍棒,对犹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进行疯狂地打、砸、抢、烧。这一夜给犹太人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约267间犹太教堂、超过7000间犹太商店、29间百货公司遭到纵火或损毁。奥地利也有94间犹太教堂遭到破坏。
事件中遇害的犹太人数目是不确定的,估计有91人死亡。大约3万名16岁至60岁的犹太男子在自己家里被捕,分别送往达豪、布痕瓦尔德、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和毛特豪森集中营。估计死于集中营的,大约有2000到2500人,多数人在3个月内被释放,但他们必须离开德国。事件之后,大约有10000个孩子被迫离开了父母和家庭,多数去了英国,只有1000人能再与父母重聚。
事件发生后的第3天,1938年11月12日,纳粹德国的多名部长就在纳粹二号人物戈林的召集下,制定出剥夺犹太人尊严和权利的措施。具体内容包括:迫使犹太人把焚毁的教堂清除干净,修成停车场供德国人使用;强制每个犹太人佩带有“J”字母的侮辱性标记;甚至还强迫受迫害的犹太人向纳粹赔偿10亿马克。这些措施使得犹太人的生活陷入了绝境。
许多犹太人的窗户在当晚被打破,这一夜仅砸毁的玻璃,损失就达600万马克,其价值相当于比利时全国半年生产玻璃的总价值。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发光。尤其是在奥地利,本来就盛产用作装饰用的水晶,所以,有德国人讽刺地称之为“水晶之夜”,世人也就将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大迫害的开始的这次事件称作“水晶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