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狼
日落时候的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仿若金粉沉埋触目颓靡,水声和鸽群展翅的声音交织,恍惚沉沦前最后的哀歌,会将尘世的一切都席卷带走。
陆家明修长的手在空气中做出一个邀约的姿势——利璧迦,这是我们的威尼斯,我们的蜜月,我们的末世,我们的永远。
这世上的真假莫测虚实变幻,我唯一确认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曾经深爱过。【我试着假装】
陆家明是个gay。
他所有的朋友都这么猜测,清秀高挑的青年,眉眼有清秀的轮廓,鼻梁挺直,身材瘦削,有洁癖,性情沉静,双手异乎寻常地修长优美,且身边从来没有女孩。
每当有朋友这么跟他开玩笑,他不否认当然也不承认,只是微笑,越发寡言。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私密的花园,陆家明的内心,白日优昙夜间罂粟,截然相反的黑白对照。如同他白日里是优秀整洁的专业人士,夜间却以全然不同的身份和性格游走黑暗边缘。
一切源自那个名叫“我试着假装”的party。
那是一个连人格都戴上面具的假面舞会,或者说,是另一种玩法的杀人游戏。各自伪装,彼此试探,露出破绽的领受惩罚,出局。
陆家明没有想到自己是个中好手,他为自己虚拟了身份、年龄、职业、性格,甚至血型、星座,做成一份份精密的文档,熟记在心得心应手。
每个周末他都去参加那个虽然自己已然觉得无聊的party,直到那天。
那天他认识了利璧迦。
在举办party的别墅外,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左顾右盼,神情茫然,在女孩子的裙子越来越短的现在,她不合时宜地穿着长到脚踝的裙子,素净的天青色,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越发显出几分伶仃的瘦削。
他今晚为自己杜撰的身份是“夜店的琴师”,自视倜傥不羁暗香盈袖,岂会放任落难的女孩孤立无援。于是,他走过去,唇角含笑,眉目风流,扮演浪漫的绅士,却全然忘记了自己目前尚在游戏的领域之外。
他杜撰的身份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他如同穿上了必须按照舞步进行的红舞鞋,陆家明消失了,“夜店的琴师”知道了那个迷路的女孩名叫利璧迦,并且自然而然地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只为她一人弹奏李斯特的《彼特拉克十四行诗》……
利璧迦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天真,表现在对他孩子气的依赖,到了陌生地方不掩饰的胆怯,在他为她弹琴时近于傻气的坦率,她告诉他,她没有学过音乐,对如何欣赏一支钢琴曲可说是一窍不通。
他问,那好听么。
她用力点头,惊奇地注视他抚过琴键的手指,小心地轻轻触碰。
在两人指尖碰触的刹那,陆家明突然恍惚,是的,“陆家明”冒头了,开始与“夜店的琴师”分庭抗礼。【我不再假装】
陆家明恋爱了。
朋友圈子里有人惊讶,有人遗憾,更多的是好奇,不知道能让一贯眼高于顶的陆家明倾了心的是怎样的女郎。
陆家明也不藏着掖着,他大大方方地与利璧迦在每一个聚会上出双入对。不多久,大家都熟悉了那个名字特别的女孩,开始偷偷议论,原本以为陆家明心高气傲,其实也免不了俗,喜欢美女,虽然那是个木头美女。
是的,在众人眼中看来,利璧迦虽然相貌清丽,但性情木讷,从不多言语,幸而爱笑,但笑容非常稚气,也没什么风情可言。
而陆家明对利璧迦非常呵护爱惜,总是在她突兀地笑起来的时候,摸摸她的头,跟朋友说,利璧迦是学理科的女孩子,生活一贯严谨刻板,哪里见识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这么容易被逗乐。
他爱她,如宠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秋凉菊花开,他带着利璧迦在游船上吃大闸蟹,教会她怎么吃完后还能保留一个完整的蝴蝶样蟹壳。第一次喝黄酒,利璧迦喝醉了,伏在他背上让他背回家,轻盈如一只蝴蝶。
夜风清凉的晚上,他把自己的大衬衫给利璧迦当裙子穿,赤脚踩在他家绵密厚软的地毯上,和着低低的音乐跳舞至天明,利璧迦踮起脚轻轻吻他面颊。
有时偷得午后闲暇,他牵着利璧迦的手,一起穿白衬衫牛仔裤去大学看实验话剧,黑糊糊的阁楼上,一群人随意地席地而坐,用力鼓掌大吹口哨,非常尽兴,又时常会遇到搭讪:同学,要不要来参演?利璧迦大睁着眼睛只是笑,然后往他身后躲。
需要加班的时候,他放一支苏州评弹,边听边坐在明亮的落地长窗前埋头做事,利璧迦则在旁边安静地看书,想要抱他的时候就走过来静静抱着他,像只小猫。
每一餐都颇费思量,他教会利璧迦蔬菜沙律上的芝士粉得用意大利五年陈的芝士刨成薄片做成,法国歌德列安宝祖利村红要喝上半年份的,鲥鱼的清蒸必须带鳞方得精髓……
周末的时候,去附近的清凉寺听老禅师讲经文,听完后并肩看松涛如海听晚钟悠长,天地静默辽阔,顿觉地老天荒也不过就是如此。他侧头温柔地吻利璧迦洁白饱满的额头,轻声说,我爱你。利璧迦紧紧抱着他,看着他稚气地笑,听他一字一句地想象未来,听他自顾自地说,利璧迦,我们结婚吧。听他问,利璧迦,我们去哪里度蜜月。
威尼斯。利璧迦喃喃地说,威尼斯。
为什么是威尼斯,陆家明不解。
那是个即将沉落的地方。那里曾经出没独角兽。【我确是假装】
陆家明真的在着手准备结婚的事情。
虽然他们都还年轻,可是他想要把她小心收藏,不愿意再等。
他买好了戒指,简洁的白金戒,小小的钻石璀璨明亮。
和父母约好了时间,要带利璧迦回家。
可是,利璧迦失踪了。
她的手机变成空号,他这才发现,她留给自己的信息如此虚无。
苦苦搜索记忆,他找到她提到过的学校,可是查遍了档案,没有一个人名叫利璧迦。他不死心,找出每一系每一班的合影,一一仔细看过,上面都没有她的影子。她提到过的住址,是一幢空屋,房东说,这幢屋子因为管道问题已经大半年空置了。
她失去了所有消息。
陆家明心如刀割,且不可置信。一直以为,擅长伪装如变色龙的人是自己,懂得千变万化随物赋形的人是自己,擅长玩那个“我试着假装”的游戏的人,是自己。
而利璧迦,是天真的利璧迦,如一张白纸的利璧迦,稚气的利璧迦,一贯学理科对人间繁华声色犬马一无所知的利璧迦。
到头来,怎么可能,她才是假装。
原来,在游戏开始之前,她比他入戏更早。
原来,在游戏结束之后,她依然披挂伪装。
利璧迦。如果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总要有人愿赌服输。【我未曾假装】
陆家明失恋了。
他曾经想到过自己会失恋,在少年时候浪漫的想象里,也曾想过自己如何对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心向往之,苦求不得,日夜辗转,万分憔悴……但他从来没能预计到,自己的失恋是一场自己近于完败的游戏。
他整日整夜地躺在家里的木质地板上,触感冰冷坚硬,每一根骨骼都生生疼痛,他不言不动,任由眼前如电影般循环往复地播放着过往每一分钟的记忆。
利璧迦突兀的稚气的笑容总会突然响起。
她不爱说话,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你,但是她那么紧地拥抱过他,在每一个薄暮晨昏,她在他的怀中,洁净柔软,瘦削手臂紧紧抱着他的脊背。
他们是相爱的,事到如今他也全无怀疑,可是,他们彼此爱着的,是谁?他爱利璧迦,可利璧迦是谁?
生活变成巨大的沼泽,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是虚空,利璧迦成了他胸口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一切与信任有关的温暖情感。
他又开始出入“我试着假装”的party,发现自己伪装的技术越发炉火纯青。一次次拆穿别人而自身安然,有人问,你为何如此驾轻就熟。他纵声长笑,答曰,我曾与影后对戏。是的,他那天晚上的角色是一个演员。
我们都是演员。
记不清是多久之后,当他以为自己内心足够坚硬可以抵挡回忆的时候,利璧迦再次出现了。
她就像过去一样,抱着膝盖,坐在他的门前,静静等他回家。她依然穿着长到脚踝的裙子,只是,更为瘦削。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泪光晶莹,她说,为什么,大家都不肯相信我。
陆家明突然心中大恸。
她伸出手,像初见的那一夜般,带着惊奇的恍惚,触摸陆家明的眉目,一点儿一点儿,一寸一寸,而泪水落下来,她的声音平板空洞,轻声说,家明,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疯了,没有人相信,我已经好了。
利璧迦死了。
三年前,她因为精神分裂入院。从此,她的世界就是破碎颠倒的,到最后,连医生也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痊愈,或者,她是否有过清醒的时间。
治疗的药物对她敏感的身体是极大的损害,她的生命在23岁那年戛然而止。离开的时候,她与陆家明认识不超过一年。
在她临去的时候,她从一贯的静默变得热爱诉说,但已经不知所云,语无伦次。从她凌乱的叙述里,陆家明听到了威尼斯这个单词,听懂了那里曾经出没独角兽,她说,所有的独角兽都是悲伤的,因为他们都背负诅咒,他们所爱之人,永远也不知道独角兽的面具背后,隐藏着的,是谁。悲伤的独角兽曾经在圣马可广场静静地伫立,而今,一切都将沉落。
安葬了利璧迦,陆家明以曾经装婚戒的小盒子,装了利璧迦的一点儿骨灰,随身带着,来到了威尼斯。
威尼斯依然美得让人迷醉,黑色的刚朵拉在沉郁的河水中沉默地来去,叹息桥的影子依然肃穆,圣马可广场上,来往如织的游人中,陆家明合上刺痛的眼睛,伸出手去,姿势温柔,万般爱惜,轻声说,利璧迦,我的亲爱的小小的独角兽,让我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