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高考失利,一家人叹息不已,都在劝她继续复读,说明年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可是,红月的态度却让一家人惊诧不已。她说,不想考大学了。母亲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考了。梁庄人都没有上大学,不都生活得很好吗?我为什么非要考大学?她这样并不能说服母亲,她母亲竟然以喝药要挟,要她复读。她哥哥高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她是一家人的希望,按她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应该没问题。上了这么多年学,如今到了有结果的时候,她竟然放弃了。红月的堂兄梁红志都复习五年了,还在复习呢,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梁红志要是有红月学习成绩一半好,早几年就考上了。红月家里人都知道,红月没考上大学,不是成绩不好,而是出了意外。这种情况,搁谁也不会放弃复读啊!红月的爸爸、哥哥轮番劝她复读,亲戚们也都加入了游说的队伍,可是红月的态度很坚决。高考结束,红月只在家里看小说,把课本和复习资料收拾好,打成捆,准备卖掉。
那天下午,金针来到红月家借“塑编铺单”套被子,见红月从屋里出来,说:红月,红志都去复习了,你咋还没有走啊?要不是你晕倒了,肯定能考上一类(大学),俺孩儿将来要学习跟你一样,俺就烧高香了。咱梁庄啊,就你成绩好,你要是考不上,其他人就别想了。
红月笑笑没有接话,转身回屋了。红月妈忙不迭地说,正准备去呢,书都收拾好了。金针的话像炸雷,响在红月和家人心里。红月心里硝烟弥漫,她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她来到村北那块高台上。那高台方圆三丈,高一米五,旁边有块牌子,写着“神农祭月遗址”,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红月在历史课上学过神农的故事,知道在县城附近有个“五谷台”,是炎帝神农教民稼穑的地方,中国农业的发源地。“神农祭月遗址”离“五谷台”大约五公里,历史上并无记载,据说这牌子是当地一个博物馆长考证并努力争取的。老馆长已经作古,想必考证资料也随他而去。村里人从来不在意这块牌子,只是沿承着不在这高台上种庄稼的习俗。据说“破四旧”那会儿,祭月台上种过庄稼,庄稼没活,生产队长的腿却瘸了。分责任田时,就把这台子撂开了。
红月登上祭月台,四周满眼是茂密的庄稼。太阳已经西沉,但仍旧发出明晃晃的光亮,只是加进了一丝橙黄而已。那橙黄柔和了中午的炙热,大地反而更显出了生机。祭月台的前边是一片杨树林,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快乐的低吟,好像是拍手和她打招呼。红月生出了无名的感慨,五千多年来,人们在这块土地上耕作,如果没有这块牌子,谁会把这撂荒的高台和神农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呢?神农的子孙们一代又一代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有过跌宕灾异、事故变迁,他们依旧栖息在这里,虽然生活得并不富足,但是却不乏温情。可是,现在变了,很多人开始离开土地,出去闯世界,挣足财富。果真有神农的话,他能想到他的子嗣会摈弃稼穑,追求另一种生活吗?对于离开土地的人们,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
而对于她来说,生活的真正意义又是什么呢?和她所爱的人,在这里安静地生活?那么,她就要放弃,放弃她十几年的刻苦努力。放弃,不是她割舍不下,而是别人割舍不下。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从来没有过所谓的理想,也没有想过要改变什么,她只是听大人的话好好学习而已。现在,她想要自己的生活。可家里人的态度,村里人的议论,好像她不去复读就是离经叛道。红月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种强硬,一种骨感。
她俯下身子,摘了一朵小白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清香钻进了她的肺腑。她要像这朵小白花一样,不与春色争妍,不与日月争岁,独放自己的清香。只是,她无意中把它折了,这也许就是它的命。世间一切人和物,都有一个命在那儿,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命,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她必须把自己的选择告诉杨阳哥。
同天,红月的母亲悄悄地找到哑巴,让他劝红月复读,因为哑巴是红月的救命恩人,红月听他的。哑巴很激动,没想到红月妈会找他劝红月,估计他们实在没法儿了,才求他的。他从梁老三那里知道了一些红月的事儿,就是红月妈不找他,他也会“劝”她的。哑巴向红月妈保证,一定劝她复读。
那天是七月初十,红月在村口碰上了哑巴,告诉他晚上要和他一起去村北的高台上看月亮。哑巴高兴地答应了,他要完成红月妈交给的任务。哑巴回家之后,带着饭盒去了镇上,跑了八里路,买回了红月爱吃的东西。
那是哑巴和红月第一次一起看月亮。哑巴吃过晚饭,在院子里采了几朵倭瓜的狂花(雄花),在鼻子前闻了闻,用一根牛草杆扎着,带上饭盒急急忙忙去了祭月台。
他把饭盒放在怀里,双手捧着那束香喷喷的鹅黄色的倭瓜花,翘首企盼着红月早点到来。他想,女孩子都喜欢花,他没有别的花,只有院子里的倭瓜花。他想象着,红月两鬓插着倭瓜花,有滋有味地吃着这饭盒里的东西,不由得笑了。
红月绕过乘凉的人们,一路疾走过来,看到哑巴在祭月台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束倭瓜花,怀里抱了一个东西,像尊坐佛似的,十分感动。哑巴见到红月,并没起身,而是把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让她坐下,把花献给她。
红月并没有接花,调皮地伸过头,抽了抽鼻子,摇摇头。哑巴疑惑地看了看红月,把花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闻闻,一股浓香钻进了鼻孔。哑巴郑重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说”花很香。红月也郑重地指指自己的头。哑巴明白了,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他取出倭瓜花,插在红月的两鬓,然后点了点头,伸出大拇指。
红月这才“问”他抱的什么宝贝儿啊。
哑巴做捂眼状,让红月闭上眼睛。红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哑巴打开饭盒,想把里面的雪糕送到她的嘴里。可是,他打开饭盒时,一下子傻了,饭盒里只有雪糕纸和木棍儿,雪糕化成了水。
红月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只听到哑巴打自己脑袋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看到他沮丧的样子,才发现饭盒里的东西。红月接过饭盒,拿掉里面的纸和棍儿,吱吱地喝着里面的水。喝了一阵之后,她陶醉地咂了咂嘴,一脸甜蜜地说,太好喝了。她把饭盒递给了哑巴,哑巴啜了一小口,点点头,又把饭盒递给了红月。自此,哑巴只要听到天气预报里有高温,就到镇上买雪糕,化成水给红月喝。
七月的夜晚,像揭开的蒸笼,暑气慢慢地消散了。一股夏风吹过,给消夏的人们送来了凉意,也摇动了红薯、大豆的叶子,摇出了阵阵庄稼的清香。远处的玉米地像一堵黑糊糊的墙,和前面的树林组成了硕大的宇廓。哑巴和红月静静坐着,像是栖息在宇廓下的精灵。
朗朗的夜空,月亮像一片抿嘴微笑的娇唇,挂在西边的天空。星星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远远嬉戏地望着处子般静美的月亮。他们没有说话,这一刻仿佛世界不该有语言这种东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哑巴碰了碰红月,“问”她什么时候去复读。她告诉他,不去了,她不想考大学了,就想待在梁庄。
哑巴急了,从台子上下来,“告诉”红月,他答应过红月妈,要劝红月复读。她一定要去复习。红月问哑巴,他是不是想让她开心?
哑巴点点头。
她告诉哑巴,那天晕倒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考大学,不想离开梁庄,就是想和杨阳哥一起看月亮。她心里没有外面的世界,只有梁庄的日子。
哑巴目瞪口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红月也跳下台子,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抱在一起。许久,红月看到哑巴泪流满面。他推开了红月,“说”佛祖在惩罚他,他罪孽深重,下辈子还是不会说话。
红月也哭了,说是她自愿放弃的,她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跟别人没有关系。她不想要外面的喧嚣和烦扰,就要这样的生活。
哑巴没有再劝红月,他一个人黯然神伤地离开了。走过树林,他蹲在一棵大树下,目送红月走进村庄,才在树林里号啕大哭。
许久,他回到家里,望着窗外那一弯月亮逐渐隐遁,一夜无眠。这个心底纯净的小伙子再也不能平静了。他知道自己毁了一个女孩儿的前程。他清楚地意识到,红月是为了他才放弃考大学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红月之间会有什么,这根本不可能。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答应过红月妈要劝红月复读的。
红月在他心里很重,他喜欢她,可他心里没有一丝的杂念,是佛祖要他保护她的。无论如何,要让她复读,只要考上大学,只要到了大城市,梁庄就会在她心里变小。
哑巴想,一定要红月断了念想。
五、望月
梁庄首富梁启动开着小车从北京回来,要给儿子举行婚礼。梁启动的儿子找了一个河北姑娘,依儿子的意见,想在北京找几辆悍马、加长林肯之类的车队,绕北京城转一圈,然后在“北京饭店”把婚礼办了,让看不起外地人的京爷儿眼热眼热。可是梁启动不同意,执意要在梁庄办,在北京钱再多也显不了他大,说到底还是个京漂。在梁庄就不一样了,梁庄还没有人能比过他,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梁启动请了梁庄所有在家的乡亲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是借机显摆。金针是梁启动家的近门,帮梁启动给乡亲们送喜糖包。她进了哑巴家,把喜糖包塞给了哑巴,要哑巴去梁启动家帮忙。
哑巴妈问金针,她大姨家说啥时候“看好”了吗?
金针用眼瞟哑巴,不知道娘儿俩究竟唱的哪儿一出。是哑巴没有给他妈说清楚,还是老太太自个儿洗身子?她正要开口说,哑巴使眼色,不让她说。金针是个通透的女人,借口到别家送喜糖走了。
整整一个星期,梁庄都暴涨在梁启动家红红火火的喜气中。哑巴天天去梁启动家里忙活,端茶递水,擦桌子抹板凳,端盘子洗碗,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白天忙活一天,晚上倒头就睡。
儿子婚礼结束,梁启动带着儿子、儿媳回北京了,同时带走了婚礼上的奢华和喧嚣。可是,那奢华和喧嚣像水中倒影投在梁庄人的心里。
梁启动儿子的婚礼,像万花筒,让梁庄人看到了外面的精彩,连梁老三都动摇了,缠着梁启动要跟他出去打工。梁启动问他,你四个牙的老公鸡你都不养活,挣钱干吗?你就在梁庄好好地待着吧,看着你兄弟媳妇别跟人家跑了。梁老三说,光兴你秘书啊,俺也想“秘书”一个。梁启动笑骂道:熊样儿,秘你兄弟媳妇那个腿。
梁庄又安静了,这安静里已经染上了梦幻般的遐想。哑巴看到了梁启动家那洋气的儿媳妇,穿着雪白的婚纱和红色的高跟鞋,像高傲的公主。他想,如果红月穿上这些行头,应该比她更好看。红月和梁启动的儿媳妇一样,都不属于梁庄。以哑巴的想法,红月应该属于更高级的地方,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复读是红月去那高级地方唯一的路。
哑巴再次来到金针家里,金针正在洗衣服。那次事件之后,虽然哑巴没有什么,还是照常来帮金针干活,金针心里就别扭了很多。
金针放下手里的衣服,让哑巴坐下。哑巴脸上的笑容依旧很阳光、很纯净,眼睛依然很明亮、很清澈。只是经过了红月高考失利事件之后,他明显消瘦,但是看上去更成熟了,更有男人味儿了。他“告诉”金针,他想好了,如果人家女孩儿愿意,他没意见,择日“看好”吧。
金针一头雾水,这哑巴究竟啥意思?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她想逗逗哑巴,笑道:想媳妇儿?哑巴“说”,他妈想。他妈让她给女方说一下,看最近定到啥时候。
金针答应去大姨家里一趟,问问情况才回信。哑巴当时拒绝了人家,不知道人家现在是不是已经定过婚了。
金针从大姨家回来,就去了哑巴家,告诉哑巴妈,人家正找人“虑好”,定好了日子就回信,您就准备抱孙子吧。
哑巴妈把消息告诉哑巴,哑巴点点头。红月妈又来找哑巴妈烧香时,哑巴妈就把这事儿告诉了红月妈,她想让红月爹梁照亮跟杨阳爹、杨阳叔一起去“要媳妇”。红月妈一口答应,这种抛头露面的好事儿,大家都愿意去。
“要媳妇”这种事儿一般要自己门里的叔伯及兄弟,哑巴家孤门独姓,哑巴妈才找了梁姓的一起去。红月家在梁庄也算是大门户,红月爹一出面,在梁庄基本就有了大众认同。
哑巴在观音像前祷告,让观音保佑红月去复读,他答应娶金针的表妹就是为了断掉红月的念想。他心里也很苦,本不想娶金针的表妹,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不起那个踮脚儿姑娘。
那天,红月路过哑巴家,见哑巴自己一人在家,就跟哑巴约定,要去看十六的月亮。哑巴正要找个机会把他的事儿跟红月说说。于是,他们就约到祭月台。
那天是八月十六,刚刚过完中秋节,地里的庄稼差不多都收完了,还有一些晚红薯和晚棉花在中秋里逞强。寒霜已经把红薯叶打成了褐色,地里再也没有新鲜的绿色了,只有丰收后的疲惫和苍茫。
那天的月亮真好,从东方出来时,还带着一丝娇羞的橙红,渐渐地像长大的少女,光洁润亮,连天空也被照得失色了。月挂中天时,比初升时小了很多,也亮多了。那一块暗影好像是嫦娥的寂寞,让人心里一晃一晃的,只怪造物留下了缺憾。
仍旧没有说话,他们痴痴地望着月亮,静静地沐浴着月的精华。只有秋风拂动树叶,传送着天籁之声。他们如安静的精灵,享受着天地恩赐的时光,所有美好的情愫都融化在月光里,随着呼吸进出他们的肺腑。许久许久,红月告诉哑巴,她家的一个亲戚是个老师,自己谋了一份职业,又不想舍弃教师的工资,找她代课。他们已经和校长说好了,由亲戚一个月付她500块钱作报酬。
哑巴摇摇头,不同意她代课,“劝”她回去复读。他“告诉”她,他已经和金针的表妹订婚了,女方已经找人看了日子,说是十月有“好”。
红月听到她妈跟她爹说,哑巴妈想请她爹去“要媳妇”,她就是想证实一下真假。看到哑巴这样说,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所有看似荒唐的作为都是因为他。她知道这就是爱情,但不是传说和想象中的爱情。这爱情荒诞,没有结局,没有未来,不知道能走多远?她很清楚,无论如何,她家里是不会同意她嫁给这个哑巴的。即便杨阳不是哑巴,她和他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因为在农村,同村处对象是非常丢人的,加上杨家小户。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儿,而是在风俗的大网里,两个家庭、两个家族、两大社会关系的结合。
但是,如果现在就对他们的感情判死刑,红月是不甘的。她绝不会放弃,她不会让哑巴娶一个他不爱的姑娘,她一定要阻止他。
她跟哑巴说:杨阳哥是不会食言的,你说过要等我考上大学才结婚,我现在没有考大学,你就不能结婚。
哑巴揽过红月的肩头,“告诉”她,他可以不结婚,但是她必须去复读。他想,只要她去复读,就能考上大学,就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
红月说,只要他不结婚,她就复读。哑巴伸出小手指和她拉钩,两个人破涕而笑。红月告诉哑巴,她一边教课一边复读,这样就不靠父母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