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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下班时,赵恒的电话打了过来:
“周永新怎么这么倒霉!一个月被盗三次了。”
电话那头,赵恒气喘吁吁,有风刮过耳的呼呼声,好像他在一边快步走,一边说话。
“周永新太有钱了,给毛贼偷一点,无所谓。”林婧调侃道,“哪天你也顺手牵羊,给我弄点像样的首饰。不然,我都给人瞧不起了。”
“嘁——”赵恒吹了一口气,“你想叫我坐牢啊。”
林婧冲着电话嘻嘻一笑:“若是那样,刑侦队长坐牢,让人笑掉门牙了。”
电话那头似乎停顿了一会。片刻,又传出赵恒的声音:“懒得跟你说那么多,挂了啊。”
“哎哎哎,”林婧急忙道,“周永新的珠宝店又不在你的辖区里,你瞎操什么心啊?”
“那帮鸟人忙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局里调我过去帮忙。”赵恒话里有点儿得意,“不和你说了。挂了。”
电话旋即传出“嘟嘟”的忙音。
林婧拿着电话发愣,她听得出,赵恒得意洋洋的语气里,还夹杂着幸灾乐祸。周永新一被盗,他就这种心态。还在谈恋爱时,林婧就跟着赵恒无数次见过周永新。周永新待人热情大方,给林婧留下不错的印象。倒是赵恒,整日“哥们”挂在嘴上,但林婧听得出,赵恒打骨子里有点对他不待见。时间久了,林婧也就摸清了原因。
赵恒和周永新同在北方一家警官大学上学。他俩同专业同年级同班同宿舍,就差没同穿一条裤子。临毕业时,海州来招人,赵恒二话不说,报名来了。来了的还有周永新。周永新在南下的火车上,告诉赵恒,他到海州不是当警察,而是遵父之命,开一家珠宝店。赵恒这才明白,周永新在校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来是个“富二代”。周永新开店,光装修款就一百万,令赵恒叹为观止。接下来,赵恒更是大跌眼镜。他以为,周永新五大三粗,在校时,就拿拳击、散打之类的冠军,哪里有什么商业头脑,看他破产的笑话吧。岂料仅仅两年工夫,周父给周永新创业的两百万本钱,周永新就一分不少奉还。又是两年工夫,周永新就开上了宝马。那时赵恒还是个“片警”,踩着单车在大街小巷里串。“吃大户”又成了赵恒常挂在嘴上的名词。倒也是,这些年来,和周永新上酒楼下馆子,大大小小几十上百次总有了吧?有哪一次不是周永新掏钱呢?有一次林婧过生日,摆了两桌。二三十人,山吃海喝,还是周永新埋单。林婧看不过去了,说赵恒不像话。赵恒嘻嘻笑,说不让周永新埋单,他一晚都不会睡好。林婧说为什么?赵恒说,那样周永新就会担心我这把保护伞不想保护他了。林婧发愣,觉得脊梁发麻。同学关系竟也这么赤裸裸,不寒而栗!
林婧长叹一声,心想,和中午一样,晚饭又是冰锅冷灶了。
林婧守着电视乱按遥控,不知看什么好。最后,遥控一丢,横到床上,却昏昏沉沉难入眠。林婧幽怨、愤懑,恨恨地想,独守空房,孤枕难熬,长此以往,憋都要憋出抑郁症来。她躺在偌大的席梦思上,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妈的,不能再听赵恒的话,一定要干一份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觉困意袭来。梦境里,林婧追逐一只美丽的蝴蝶。眼看捕捉住这只蝴蝶时,她脚踩空,扑进了一口深潭里……
拼命挣扎中,林婧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喘了几口粗气,揉揉乱跳的心窝,林婧瞟了瞟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两点了,身边赵恒的位置还是空着的。嫁给警察真的嫁错了!林婧叹一声,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刚想拨,又想,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他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在陪领导。像昨晚,还没问话,他一句“在破案”就顶了回来。自讨没趣。林婧叹一声,又将手机丢了回去。倒头又睡。
林婧再次醒来,太阳已照进了窗口里。
身边依然是空的。但空气中流淌着一股她熟悉的气息。这家伙,像幽灵,昨晚他何时回来,何时上床,又何时起床,她竟然毫无知觉。林婧爬起来,伸懒腰,慵懒地走出卧室。她一眼看到餐桌上摆着牛奶、煎荷包蛋、烤面包,还有几颗水灵灵的草莓。
林婧很感动,昨晚的那点怨气烟消云散。她娇滴滴地喊了一声:“赵恒!”
没有回应。一只走错路的大头苍蝇飞进来,嗡嗡转了一圈,又飞走了。屋里更安静。
“咦,这家伙,难道又走了?”林婧狐疑,自言自语道。
“哈呀。”赵恒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林婧身后。
“吓我一跳!”林婧捂着胸口,回过头,嗔道,“你这个死鬼。”
“哦——对不起!”赵恒搂过林婧,一边替她揉胸,一边说,“下回,让你也吓我一次。”
“我怎么能吓住你哟!”林婧幽幽道。
“也是。”赵恒松开林婧,嘻嘻笑道,“不然我这个刑侦队长,就白当了。”
林婧这时才看到,赵恒已穿戴好,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她瞅一眼挂钟,说:“这么急呀?才七点多一点!”
“警察的命,苦哇——”赵恒自嘲道。
“改行算了!”林婧说。
“好呀,改行当屠夫,保证你天天吃不注水不含瘦肉精的肉。”
“嘁——”林婧搡了赵恒一把。
嘻嘻哈哈一阵子,赵恒临出门时说:“中午我不回来。”
林婧想问,晚上呢?话到舌尖,又打转了回去。这话不能问,问了,下午五六点,他就不打电话回来了。晚饭回不回家,林婧耳提面命,非要赵恒下班前打电话给她,向她报告的。赵恒倒也配合默契,十有八九,这个电话不会忘了。那么,一天中,他就至少有一个电话打给她了。
中午这一餐,家里冰锅冷灶,包括节假日,几乎天天如此。
林婧对吃的,有两个极端。上酒楼,她将菜单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来来去去翻,横挑眉毛竖挑鼻子,直到很有耐性的服务员差点拂袖而去,她才跷起个兰花指,点了她早已预想好了的菜。
雪蛤、椰子煨老鸭、法国鹅肝、白灼对虾、清蒸大闸蟹、红烧鲍鱼等等,精品中的精品,是她常点的菜。在家里则大相径庭,几片面包,一盒牛奶,甚至水泡饭,也能打发过去。
在家里马虎,穿破裤子都可以;在外却不能有丝毫寒酸掉价。这是林婧恪守的信条。像这个中午,她干脆冰箱门都懒得开,茶几上的一条香蕉,几块苏打饼干,胡乱充了充饥,便一头倒到沙发上,闭目假寐。
林婧的家在海州闹市的边缘地带。这个叫绿湖的居住小区,和银湖的别墅、华侨城的豪宅不可相提并论。但与海州成千上万的其他居住区比,绿湖又算得上高档小区。当初赵恒决定买绿湖小区的住房时,林婧嫌“绿湖”两个字俗,嘴都嘟了起来。赵恒不管不顾,硬将她扯上车,一溜烟跑到绿湖。到了绿湖,林婧在心里惊叹:好漂亮哦!
绿湖小区在“绿”和“湖”两字上做足了文章。十几二十栋二三十层高的楼房,环湖而建。湖水清凌凌自不必说。光说“绿”,楼房脚手架尚未拆除,区间路两旁的绿化地上,已是盎然成林,葱郁一片。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秋枫、盆架子,粗壮硕大,林婧张手抱不拢。
林婧毕业于海大。海大校园树木成林,满目皆绿,俨然一座公园,闻名遐迩。临毕业,宿友们谈理想、论憧憬,最后触及最后的栖息地。林婧语出惊人:海大这样的!
宿友们皆愣怔,然后皆“嘁”一声,言下之意,你林婧吹牛了!
然而谁又能想到,不过几年,海大围墙外,高楼入云端,高架桥穿腰而过。与当年湖光山色、景色宜人相比,这里多了嘈杂,还有矮人一等的窒息。
绿湖比海大何止略胜一筹!
林婧释然。
倒是赵恒来了劲,一脸得意,说:“俗即雅,你的,明白?”
林婧不理睬,眼勾勾望着前方。
赵恒循林婧的目光望去,前方是进进出出,参观小区样板房的人流。人流有什么好看的?赵恒狐疑道:“你看什么?”
林婧无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时赵恒只是把林婧请到了床上。但领不领结婚证,林婧仍然紧闭樱桃小嘴。赵恒急死了,像苍蝇紧盯破了缝的鸡蛋,百般讨好,只担心无法抱得美人归。见林婧金口不开,赵恒抠头挠腮,思忖再三,终于长长地“哦”了一声。他看到,进的人,开车而来;去的人,驾车而去。林婧看的不是人,而是车。羡慕有车一族,林婧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赵恒心一横,说:“一月之内,给你买一辆本田飞度。”
林婧嘴角终于挂上一丝笑。
千金买一笑!赵恒在心里感叹。值!赵恒最终下结论道。
开着本田飞度,进进出出绿湖,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当年种大树,下足了基肥,树疯一样飙着长。不过几年,高到了九楼。买九楼是林婧的主意,她说她有恐高症,九楼都嫌高了。赵恒百依百顺,由原来预订的十九楼,一下子改到了九楼。他说:“九楼好呀,天长地久嘛。”
林婧常常将手伸出窗外,拽拽贴到窗口的树叶,说:“九楼好是好,就是矮了一点,蚊子多。有一只,都睡不了。”
赵恒说:“别说一只,就是来了十只,我也一只一只全消灭,让你睡得舒舒服服。”
此话一点不假。初春和暮秋,蚊子喜欢钻进房里叮人时,赵恒常常半夜里挥着衣服,像巫婆跳大神,逐一消灭蚊子。
林婧心满意足绽笑。十分开心时,还捧住赵恒的两腮,“啪”一个吻。
然而,时光一寸一寸消失,别有一番风味渐渐变得枯燥无味。
此刻,林婧蜷缩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宁。都说林子大了鸟多,绿湖小区里的鸟,多如牛毛。随处可见它们,常常一只或几只,从树上俯冲而下,到路上逐食。恰逢有车而来,不惊不慌,驻足引吭高歌,大有分庭抗礼之势,逼得车嘎一声刹死,等它们离去再说。可想而知,车都不怕,哪有怕人的?伸到窗口那几枝树桠,来了几只啰嗦鸟,你“啁啾”几声,它“嘀——哥哥”几句,还有叫“叽——姐姐”的,吵架般互不相让。
“吵死了!”
林婧叫了一声,双手捂耳,倏地坐了起来。
鸟声戛然而止。那几只鸟十分惊诧,瞪着玻璃珠似的眼,齐刷刷看林婧,又调眼相互看着,似乎在说,怪了怪了,这家女主人,往时见了我们,一脸惊喜,笑不拢嘴,今日如何了?嘀嘀咕咕一阵,几只鸟突然振翅,弹射般一齐冲天而去。树桠树叶上下左右摇摆好一阵,方平静。
吓飞了鸟,林婧更落寞。老半天,她都反应不过来,她为何要赶走这群欢乐的鸟?叹一声,她自言自语道:“还不如有份工作好。”
林婧原来有工作。外企,财务,月薪五千八。
海大毕业的,一工作,就有五千八,差不多到顶点了。北大毕业的,还有卖猪肉的呢。但林婧嗤之以鼻。羡煞她的同学哎呦呦叫起来,说,莫非你也要像莫紫艳,在国企当个财务,一个月一万六?“那当然!”林婧翘起鼻子说。那同学睥睨一眼林婧,嘴一撇,说,人家爹在政府有背景,你有吗?林婧一愣,敛气收声。大鼻子莫紫艳,周五下午离校有奔驰接;周日晚回校有宝马送。背景多厉害,可想而知。毕业三年,莫紫艳牵头,在海州宾馆搞同学聚会。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她一人大包大揽。据说花去了二十万。
不过显摆,狂妄至极。林婧心里这样骂,写在脸上的艳羡却一览无余。
林婧自称海州土著。她只说对了一半。她土生土长于海州,没错。但她父母皆为四川人,也没错。她父母是当年的工程兵,随部队到海州集体转业后,成了海州最早的开荒牛。林婧说起父母的经历,滔滔不绝。往往却以愤愤不平收场:“这批人,没有一个富人!”
上辈没机会,林婧不相信自己也没有机会。
机会太多了。在教室,在食堂,在校园的绿阴道上,多少双眼在追逐她呀。大四时,孤傲的林婧终于接受了一双眼。
小伙子在文学院读研。高大英俊是一回事,写一手好文章也是一回事,他父亲在市里某要害部门当头头,更是一回事。方方面面都一回事,岂料在大方方面不是一回事。他邀林婧去丽江旅游,把丽江说成了人间仙境。终于把林婧说动后,说到了费用,他竟然说“AA制”。“AA制”时髦,林婧当然清楚。她更清楚,家里还是水泥地,铁皮窗。父母说装修说了三十年,也没装修上。她没有脸问父母要几千块钱去玩。她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说:“A你个大头。”至此,那双眼被她拒之千里,妄想再靠近她。
赵恒不同。赵恒和她认识后第三天,带她出去玩,地点是澳门。他塞了一万块钱给她,说:“赌输了,算我的。赌赢了,全归你。”林婧手气绝佳,一万本,赌赢了十五万。回到海州,十万给了父母。家里装修没钱一举解决。
一想到赌,林婧总以一声“唉”,简明扼要点出它的险恶。
一次赢十五万后,林婧心痒手痒。结果,她输回去十五万后,何止还再输十五万?钱虽然都是赵恒给的,但她意兴阑珊,任凭赵恒如何诱惑,也拒绝再到澳门赌。那时,赵恒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片警,出手如此阔绰,令她起了疑心,担心他是不是打秋风警察。赵恒何等厉害,林婧的心理,被他看了个明白。他哈哈笑道:“赌命不同,你老输,我却是常胜将军。”赵恒的赌友周永新在一旁插科打诨:“葡京的庄家一见赵恒,就捂胸口,往地上倒,惊呼一声,‘赌神到了’。”末了,长呼一声:“赵恒,十赌八九赢哪!”
多年前的事了。像梦。
林婧又一头倒在沙发上。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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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设置震动,呜呜低鸣着在茶几上很有耐心地转了一圈,才把林婧唤醒。
林婧迷迷糊糊坐起来,一眼瞟向挂钟,五点三十分,赵恒的电话!电话内容无非是晚上回家吃饭与否。虽然否占去十分之八九,但林婧盼望着尚余的十分之一二。
电话不是赵恒打来的,是冯子清。
冯子清的嗓门像高音喇叭,一连串“喂喂喂”后,说:“你干什么啊,这么久都不听电话。”
林婧站起来,伸个懒腰,一边向阳台挪步,一边拉长声调,万分慵懒道:“睡觉呗——”
“太阳都掉海里了,你还睡?”冯子清窃窃一笑,“老实坦白,是不是在做爱?”
“做你的头。”林婧一扫慵懒,清爽嗓音,一本正经道,“说,有什么指示?”
“三缺一。六点半,夏威夷,不见不散。”
冯子清发完号,施过令,不理睬林婧“喂喂喂”,“啪”,挂了线。
林婧盯着手机发愣,良久,嘟囔一句“霸道”。话音未落,手机屏幕跳出一条短信。
赵恒发来的,一句话:“晚上注意看本市新闻。”
“嘁——”林婧长长地舒了口气。赵恒没说新闻什么内容,她也知道说的什么。无非他赵恒又破什么案了,得了什么奖了。“吹牛!”林婧将手机丢到沙发上,嘀咕了一句。
此刻,离六点半还早,林婧穿上木拖鞋,踢踢踏踏进了卫生间。出门洗个澡,进门洗个澡,差不多是林婧出门前进门后必修的功课。也不是说林婧真的有洁癖,说消磨时间,或许更准确。
进了卫生间,门都不关,林婧就将自己剥了个精光。不用挪步,落地镜就贴在她身边。托托双乳,林婧心里说,浑圆,大小适中;侧过身,抚抚臀部,林婧心里还是说,浑圆,大小适中。正过身子,林婧捏捏腰,遗憾道,偏细。而哪个女人不以腰越细越好呢?赵恒搂着这具胴体,到处乱啃,百吃不厌。有一次,完事后,他巴砸着嘴说:“完美,无可挑剔。”林婧不相信,怔怔地盯着他说:“真话?”赵恒嘿嘿一笑:“生个孩子,就更完美了。”“嘁——”林婧一口否定了。她才二十六岁,风华正茂,正是玩的大好时光。拖儿带女后,怎么玩?何况,生了孩子,这乳,这臀,这腰,还能如此完美么?第一次和冯子清去蒸桑拿,冯子清脱下乳罩时,她惊叫起来,那还是乳么?像是两个干瘪的米袋,都快吊到肚脐眼上了。“大惊小怪!”冯子清毫无羞惭,“等你生了崽,一样!”
赵恒接受了林婧再等两年的说法。
洗毕,略施粉妆。出门,进电梯出电梯,然后穿过沿湖小道,出小区大门,到左侧第六间夏威夷商铺,刚好六点半。
夏威夷叫的是美国名,却不卖美国货。卖茶,还卖咖啡。福建、云南、台湾的茶,巴西、古巴、墨西哥的咖啡。林林总总,几十上百种,任人挑选。林婧偶尔喝茶,对咖啡情有独钟。夏威夷的老板娘是冯子清的表妹,她迎合林婧的口味,进的是上等货,还是手工打磨的。常常表妹还在打磨咖啡豆时,冯子清和林婧她们已吆三喝四,打起了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