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毕业证那天,已有些炎热。先前离校而去的同学都返回来。大家高兴地笑闹,然后以各种方式照相。涂自强在班上原本就不出众,跟同学亦少热乎,故而来找他合影的人便也寥寥。他只参与了几个大团队合影,之后便倚着树笑着脸看大家。涂自强并没有失落感,他认为本该如此。他真心觉得学校太好了,而同学们也太好了。中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吃了告别饭。都称这是“最后的午餐”。饭后,彼此又拥抱着告别。这一别,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得相见。涂自强在跟同寝室几个同学分手时,竟淌出了泪水。
整个寝室立即清静下来。涂自强亦清点着自己的东西。这地方他住了四年,现在,他将带着一份行李走向茫茫大海一样的社会,那感觉,仿佛离家出走。走时,回望又回望,知道这地方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
按照同学指点,涂自强在武昌的石牌岭找了间租房。这里是城中村。街道狭窄,房屋杂乱。村民们将自己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成租屋。因为简陋,所以便宜。又因此地距大学和电脑城近,便成毕业生的云集之地。他们像鸟一样,每日早出晚归,夜间栖息在此。涂自强与邻校三个学生合租了一间屋。一个月各出一百一十块钱。
上班三天,涂自强为自己拟了一份生活清单:
房租水电:一百四十元
吃饭:三百元
乘车及电话费:一百二十元
生活杂用:四十元
机动:五十元(买换季衣服及鞋等)
总计:六百五十元
他想,这是他一个月的起码用度。他所有费用都必须控制在底薪七百元内。如果他只用掉六百五十元,每个月就可以留五十元给母亲。两个月寄一次,母亲收到这钱,一定会高兴坏的。她的生活因有此钱也会好很多。涂自强仿佛能看到母亲满脸得意的神情。倘若他的业绩出色,年终提成加奖金能拿到一笔大钱,他可以去存起来。将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的是,比方他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他得设法修整修整;再比方,他将来要在武汉成家立业,迟早得在此买房。他想,他的节俭度应该是:近十年内,为最高级节俭;再十年,为比较级节俭,再再十年,刚可进入普通消费级,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时,他四十出头。而真正的享受生活,怕是要到五十岁之后。以他这样没背景,没外形,没名牌,也没高学历的人,恐怕只能是这样一种按部就班的节奏。其实他的一生如能这样,他觉得倒也可以满足。
同室的三人看到他的清单,便都惊呼,跟女生喝杯咖啡的钱都没有算,实属神仙清单呀。那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涂自强便笑,说我就是当代神仙。我活着是为了未来。其他人便都认定他的人生观有问题。涂自强依然笑。他想他们是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也不需要他们理解。他们喜欢说,彪悍的人生无需解释,涂自强心道,到了他这里,完全可改为俭朴的人生无需解释。何况,他自己也从来没喝过一次咖啡哩。
又一轮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
工作比想象得更辛苦,而生活比想象得更糟糕。同住的人们虽在不同公司工作,但辛劳似乎大同小异。每晚回家,衣服顾不得脱,便躺在床上发牢骚。说是早知如此,真不该读这个大学。又历数他们高考落选的同学,收入已经达到了多少多少。牢骚发完,总是要骂一骂老板如何心狠手辣,动辄加班,稍有不对,便克扣奖金之类。睡意在骂声中到来,于是各自呼呼大睡。经常的时候,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便这样一觉到天明,然后又开始完全相同的一天。
日子周而复始,劳碌繁忙并且单调无趣。但对于涂自强来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他早出晚归,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上。他吃方便面,有时也吃馒头,实在馋了,买两个肉包子。他不需要饭菜口味,也不需要生活品质,他只要不饿。不饿方能有力气支撑身体,于他来说,就足够了。老有同室的人说他,你未免太苛刻自己了吧?他会惊诧地问道,是吗?我觉得还好呀。
是的,涂自强没有觉得生活苦,也不觉得生活单调。因他原本的生活就是这样。而那时,他的目的尚不清晰。现在他有清晰的个人目标。他要在这城市里安家,要在这里扎根。他正在为之努力。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他正在这个过程之中,浑身都是动力,何曾觉得辛苦?何况,他想,当年高考不也这样?甚至比这更辛苦,生活比这更差哩。有一天,同室几人闲聊这个话题,大家都说,以前的人忆苦思甜,忆的是旧社会之苦。咱们呢,一回忆,全是高考岁月的苦。说得所有人轰地一笑。涂自强平素很少插话,这次也说,可不是?吃过了那番苦,此后还有什么苦吃不了?
冬天来了,租屋的气温能到零度以下。平常他们冲凉都在公共厕所。而高寒之下,这里洗澡几无可能。甚至早晚时节,水管都被冻住。附近的旅社开有公共澡堂,但每次洗澡要十块钱。远一点也有八块洗一次的,可来回车钱去掉两块,等于一样。涂自强先前犟着不去洗,心想脏就脏一点,忍过一冬,暖和了再洗也一样。以前在乡下,还不是好几个月洗一回澡?但有一天,终于有同室的人提了抗议,说你省钱可以,但你不能浑身太臭。大家住在一起,本来就臭,你不洗澡,屋里的臭就臭出别的味道了。
涂自强不服气,说还能有什么味道。
同室的人说,馊呀。臭能忍,馊难忍呀。涂自强闻闻自己,觉得果然又馊又臭。
这天赵同学给他电话,说班上李同学从外地来汉,大家小聚一下。涂自强觉得自己一身臭气去见同学,也不好意思,便决定去浴室洗澡。走到旅社门口,看到要十块钱,他怎么想怎么不服气。洗个澡十块钱,天理难容呀。徘徊半天,还是决定不洗。
聚会就在李同学所住酒店附近。李同学回家便去地委当公务员。他经常下乡,居高临下,派头便显现出了一点。大家见面寒暄一番嘲讽一番,便掉头都问涂自强过得怎么样?马同学和赵同学开年即要出国,只有涂自强一人在艰苦中打拼。涂自强觉得这很自然,这就是他的生活。便笑而作答,说还可以。
赵同学说,几个月没洗澡了?
涂自强便笑说,你鼻子真灵,忙得厉害,没顾上。
赵同学说,你身上这臭还用鼻子闻吗?说罢便对李同学说,赶紧,把涂自强弄到你酒店先去洗个澡,不然我们这顿饭是吃不好的。
大家哄然一笑,都说是是是。涂自强心里大喜,便也笑。
于是便跟了李同学去酒店。酒店虽然普通,但有浴室已经让涂自强惊喜万分。李同学说,我先过去喝酒,你反正也不喝。洗完就自己过来。
屋里有暖气,即使脱光,也绝无寒冷感。而此时的户外已是冰天雪地。涂自强很是兴奋,心想自己运气总是很好。他脱了衣服,进到浴室。浴缸的水龙头有两个水阀,他一下发蒙,不知道自己应该用哪一个。他试着打开一个,发现怎么放都是凉水,于是赶紧关上。又试开另一个,水却烫得厉害。他顿时有束手无策感。忙打电话给李同学,李同学教给他,说两个都开,要慢慢调,调到你最喜欢的温度。
放下电话时,涂自强听到那边同学的笑声。他也觉得自己好笑,笑完又想,自己就是个乡下人么,不懂有什么办法。热水出来了,却在浴缸里存不住。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将浴缸的水漏给堵上。正四下试探,赵同学打来电话,说你知道怎么把浴缸堵上不?
涂自强真觉得救命的人来了,忙说,就是不知道呀,正琢磨哩。
赵同学就笑,说我猜着你不知道。这里有小机关哩。所以赶紧电话你。你把浴缸上一个小柄朝下压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要放水时,再把它抬起来。如果想洗淋浴,就把浴杆上的圆柄拔一下。
他说话的背景全是笑声,音量狂放。一个声音说,怎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呢?涂自强知道他的同学们在笑他,这一回他心里略有不快。暗道,有那么好笑吗?我是不懂常识,可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不懂的吗?
这个澡涂自强泡了好久,一则他觉得浴缸里太舒服了,二则他几乎不想回到同学中去。他泡了澡,又淋浴了十几分钟,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继续洗下去的想法。回到同学中时,他满脸红扑扑的,跟那些喝了酒的同学几无两样。李同学说,洗好了?舒服吧?
涂自强说,当然,让你们见笑了。
赵同学说,换个人,大家也不会笑。因你性格宽厚,不会真自卑假自尊,所以大家就笑得放肆一点。
涂自强立即释然,觉得自己险些如此了。他说,我不懂这些很自然呀,我要是懂,才奇怪哩。
赵同学说,说得也是。由此也证明,我们涂同学从来没有到酒店泡过妞。
大家又笑。李同学说,还用这个来证明吗?凭他那一身臭味,哪个妞肯靠近他呀。一桌人笑得更厉害,有人把嘴里的饭菜喷了一地。
涂自强此时觉得真饿了,他闷下头大口吃菜,由着他们笑闹。他知道,他们的笑并无恶意,只是开心而已。懂得多的人,经常会笑笑懂得少的人。就像城里人经常笑乡下人一样。涂自强经常如此被人讪笑,他已习惯。他对自己说,这没关系,下次我就会了,我会了就不再有人笑我。
饭罢分手时,李同学说,我经常过来出差,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电话,你来酒店洗澡就是。不洗白不洗。
涂自强说,好呀。
晚上回家,涂自强走在冰雪满地的路上,心想,这真是一个愉快不过的夜晚呀。
8
离春节只一周了,隔得近,仿佛一眼可以穿透时光,看到那个日子。公司早已通知腊月二十八放假。临近节前,稍闲一点。涂自强和几个同事一起算计自己的收入。涂自强去公司晚,拿得最少,连提成加奖金竟也能拿到五千多块。看到计算器上的四位数,涂自强的心怦怦直跳。他想,我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见母亲了。要给她买件新棉袄。山里冷,还要给她买一套保暖内衣。嗯,最好把存折上所有的钱都提出来,把房子好好修整一下。涂自强把自己想得十分兴奋。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涂自强决定中午去买车票。一早到班上,突然发现同事们都神色怪异。
涂自强说,什么事?
一老同事说,听说老板不见了?
涂自强大惊,说前两天还见他来着。
老同事说,会计把奖金算出来了,找他签字,好发给大家,结果怎么都联系不上。
涂自强说,哦,或怕是有事呢?也可能手机没电了。
老同事说,去了他家,家里锁着。小区保安说,前两天他们就搬家了。听说是搬到南方去哩。刚才打开他的办公室,他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公司里重要的东西也都不在。最重要的是账上的钱也都悉数提空。会计觉得不对头,这才跟大家商量。
涂自强有些发蒙,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他想到自己的五千多块钱,觉得老板是自己的学长,看上去人不错,成天笑眯眯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公司的人全都了无心事地坐等老板消息。有人怕老板出意外,电话报警,警察说,没到二十四小时,不受理。又有人间接地认识他的熟人,试着打电话询问,却也都没结果。涂自强始终不相信老板会甩下他们自己走人。他想他或是有什么事,没有办法通知他们。又或是他本人有何意外?到了下午,会计接到短信,他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手机给大家各自传看。涂自强这时看到了老板的信息:很抱歉。我因受人威胁,不得已提前离开。对不起各位。欠大家的钱,将来我设法归还。
办公室里立即炸了锅,虽然已有预料,但大家还是愤怒不已。涂自强不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没有人回答。一个同事开始砸东西。涂自强也很想砸,但他还是忍了。他想不通,他一个从乡下出来的穷孩子,已经有能力办公司了,为什么又会走这一步。亦有人说,报警呀,这事必须报警。他欠着我们的钱哩。
会计说,报吧。报了又有什么用?底薪给了你,只是没有奖金和提成。
又有人叫,这也是很大一笔呀。
会计说,他既然想到了跑,就会想到怎么对付人。他会告诉警察,没效益,所以没有提成,也没有奖金。
同事又喊,莫非你跟他一伙的?
会计苦笑道,我?我退休在家,他返聘我,我也没拿到钱呀。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比你们吃的盐多。这楼里,你们也看得到,几天倒闭一家公司。席卷而逃的也不少,哪家报警管用了?
涂自强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出戏已经结束,他的五千多块钱也打了水漂。会计的叹息,便是句号。他不再做声,心里却有一种悲哀。说不出的悲哀。
同事们都闷坐着,直到天渐昏暗。会计便说,唉,都是辛苦人。大家相处一场,就算老板跑了,同事还是有感情,眼看过年了,吃个散伙饭吧。我把年终账复印一份给大家,盖上财务章。这章子恐怕也就今天还能用一下。或许哪天遇上那个混账,讨不到钱也要讨个公道。
似乎只能如此。一伙人垂头丧气地跟着会计出门。冬风凛冽,他们步履缓慢,倒像是在风中散步。
散伙饭是在珞瑜路一家中等的餐馆吃的。菜好吃,价也不贵,十来张桌子,客人坐得满满的。上菜便显得太慢。大家只能一边等菜一边喝闷酒。餐馆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地赔小心,说实在抱歉,打工的都回家过年了,人手不足。
会计说,再招几个呀,这年头,有钱还怕找不到人?
餐馆老板说,平常人还好找。这时候,谁不想回家团个圆呀?还真是有钱都找不到做事的人。
涂自强说,春节你们也不关门?
餐馆老板说,但凡春节,生意特别旺。而今老百姓都想开了,过年也不在家做饭,全在外面吃,一天抵得上平常几天。你看看,这时候哪家餐馆想关门?都在找人。可是给双倍工资都难找得到。
涂自强听着心便动了一下。饭罢与众同事道了别,一想到自己五千块钱转眼成空,春节回家也成泡影,便有些心烦。那个原本一眼能看到的日子,此刻似在朝远方快速奔跑,一直跑到与他相距遥远。涂自强想,该怎么向母亲交代呢?说他没钱回家?他一个月七百的底薪,的确是所剩无几。他的确没钱回家。但如果不回家,留在这里,他又能做什么呢?
冷气还在下落,涂自强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他又走到适才离开的餐馆。那里依然灯火通明着,仿佛一股暖意从里向外溢。
涂自强径直找到餐馆老板,说我来你这里打工怎么样?
老板说,你是刚才吃饭的客人?看你这副斯文样子,怎么肯做这种粗活?就算肯,你又怎么做得下来。
涂自强忙说,穷孩子出身哩。什么活干不了?听说在美国,博士都上饭馆打工挣钱糊口。
老板说,倒也是,这话我也听讲过。真想来,你试试?这里是出体力的,不需要文凭,所以我的工钱不按文凭来算。
涂自强忙说,这个我明白。春节期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活干。
老板说,也不回家过个年?
涂自强说,这时候回不去了。今年雪大,家里说已经封山了,回去要走几天山路哩。
老板便说,爹妈不想么?
涂自强想起母亲站在车站的姿态,苦笑一下,说当然想,想也得忍呀。眼下吃苦,也是为了将来能长久住在一起是不是?
老板说,也是。看来年轻人还是有志向。我留你了。包吃包住,不算奖金,一个月一千二。不过,就只这一个月。过完年就算完。
涂自强忙说,当然当然。过完年我还得找我自己的事哩。
老板便笑,说看我糊涂的,忘记你是斯文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