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是几个姐姐中长得最漂亮的,她的命却是最苦的。三姐出嫁那年,他才8岁。有一天三姐坐在草堆上发呆,他把她推了下去。草很滑,他也跟着滚了下去,一头砸在三姐的肚子上。他正准备逃跑,以防三姐揪他的耳朵。可三姐没有揪他耳朵,也没骂他,三姐一下搂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三姐已经把眼泪哗哗地洒在他脸上。三姐说,弟,我走了后,你要对爹爹好,对娘好,对四姐五姐好。他问三姐要到哪里去。三姐叫他先答应,答应了再告诉他。他答应后,三姐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他蛮横地说,你去干什么?谁叫你去的?我不准你去。三姐害羞地笑着说,不去不行啊。
在草堆下面,三姐和他说了很多话,他全都忘了,只记得三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半个月后,三姐出嫁了。三姐夫家的轿子进来后,母亲叫他去牵三姐,把三姐牵到轿子里去。本来应该背过去的,他年纪小背不动,众人大度地说,牵过去就行了牵过去就行了。任凭母亲怎么诓哄,其他亲戚怎么劝告,他噘着嘴就是不牵。母亲发火了,骂了他。他伤心地哭起来。他为三姐已经肝肠寸断,换来的却是哈哈大笑,别人以为他不懂事才这么固执。他是不想三姐走。在他看来,三姐这一走,无异于生离死别。
三姐夫家条件最好,地宽房宽,可几年后,三姐常回到娘家来,一回来就和娘在屋子里哭。有一次,文久良看见三姐满身伤痕,才知道三姐夫经常打她,因为她连生了三个女儿。文久良忍无可忍,把父亲的圆凿别在裤腰上。三姐回家时,他在竹林外面拦住她,自告奋勇地说:我帮你杀死他!三姐吓了一跳,问他杀谁?他说,那个打你的人。三姐叫他把圆凿给她看看,锋不锋利。他把圆凿递给三姐,三姐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三姐说:小小年纪,你就要当杀人犯,骇死人呀!他万分不解:我是为你报仇啊。三姐说,我没有仇,有仇也不要你报。姐弟俩对峙了一会,三姐软下来,叹了口气说:阿弟,你还小,什么也不懂。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不恨三姐,但觉得三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怜。
几年后,当父亲说要给他娶媳妇时,他坚决不要,不是什么害羞,而是不愿意任何一个女人像三姐那样被人鞭打。他不知道,女人是可以爱的,他以为娶来是要他打的。
后来三姐生了两个儿子,三姐夫不打她了不骂她了,可家大业大,土改那年被划成地主,房子被没收了,屋子里的行头用具也被没收了,连碗筷也没有多余的。1960年,三姐和三姐夫都饿死了。文久良每年都去给三姐上坟,但他从不进外甥们的屋,他不想见到他们,连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文久良觉得,家灰从来没见过这位三姑妈,是天大的遗憾。他把雕像认真打磨了一遍,好让儿子回来后看看。
除了三姑妈,家灰也没见过他爷爷。这同样遗憾,虽然遗憾不是那么大。文久良选了一段木头,把父亲的像雕出来。雕好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父亲长得太像了。他把父亲雕得和自己一样老,其实父亲去世时还没活到他这个岁数。
他没有用谢神节指定的树,谢神节一般用刺槐,他选用的是白杨。这样做,那些小气的神就不会怪罪他了。
三姐的像比真人小一些,父亲的像和真人一样大,他把它们立在堂屋。家里仿佛多了两个人,冷清得发苦的黑瓦房多了些生气。文久良又选了一段木头,把母亲的像也雕出来。是家灰出生后那段,母亲最快乐最忙碌时的形象。这个并不健壮但操劳了一生的女人半是嗔怪半是喜悦的表情,那种嗔怪像是她在替孙子撒娇,而不是她心里有什么想法。
还有一个人,要不要雕她的像,他有些犹豫。
这个人就是家灰的母亲。
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斜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像离开藤子的青瓜。怀里有一个豌豆花青布的包袱。他一眼就看出来,她长得非常漂亮。正是因为这种漂亮,在是否要背她去医院时他犹豫不决。若不是天空突然阴下来,若不是山后面传来雷声,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他把她背到医院后,雨并没有下下来,直到晚上才大雨倾盆,他很感激老天先打了那么一阵干雷。
她从不告诉文久良她是哪里人,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擦耳岩,为什么病得那么厉害还要走路。就像几年后,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一去不回。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做蓑衣饭的水平。她把糯米面碎玉米蒸到半熟,倒出来摊开,放进清明菜、腊肉丁、一点点花椒、半汤勺盐,抖匀后放在茴香草上再蒸。蒸熟后一缕缕清明菜像撕碎的蓑衣,也像杨树花。她只做过两次。在清明节前后,清明菜长到一寸半高的时候掐来做。每次吃蓑衣饭,他都非常高兴,对她又爱又感激。因为这不仅仅是蓑衣饭的问题。还关系到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用心地做饭。他没有想到都吃过两次蓑衣饭,家灰都两岁了,她会突然抛弃他们。她走后,他再也没吃过蓑衣饭,每想一次这种饭的香味,他的心就软一次。她出走那年他四十三岁,现在他已经七十一岁了,他的心软了二十八次,心里早就没有硬硬的不舒服的感觉了。
朝雨晚晴,炎夏凉秋。
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
当时他做过种种猜测,还有难以抑制的怨恨,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他怀疑她嫌他穷,嫌他岁数大,嫌他是个瘸子,嫌家里冷清;他怀疑她心里有一个人,也许她对他又爱又恨。任何一种怀疑都像一剂毒药,毒药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毒素,但他必须吞下它们,这很难受。
她抛家弃子离开后,峡谷里谣传文家灰不是文久良的儿子,是她和别的男人造下的孽种。老母亲对此大为不满,她不骂媳妇绝情,也不骂儿子窝囊,她骂擦耳岩的人歹毒,乱嚼舌根。她去菜园割菜,去林子里给家灰找野果,都要站在显眼的地方指桑骂槐地大骂一阵。直到有一天,文久良说,妈呀,行啦。她才收起她虚张声势的谩骂,悄悄地唉声叹气。
林子里有硬叶茶树结的树泡、野草莓、钻栗子、野柿子、山核桃、野樱桃、猕猴桃、酸酸杆。别人钻进去不一定找到这些,老奶奶却每次都有收获,就像林子里的树是她栽的。这些野果有的甜,有的酸,有的涩,家灰并不是每样都喜欢吃,他喜欢把它们当零食,解解小馋嘴。
路神埋下后三个多月,文久良没收到任何音信,但文久良不敢责怪路神,只能替路神开脱:大城市太复杂了,路神一进城就迷糊了。
他花了两天时间,把菜园里的瓜果菜蔬全部送人,每家都送一点,谁也不能落下。这些菜有老有嫩,有大有小,有些菜已经老得不好吃了,他抱歉地叫他们拿去喂猪。他告诉他们,他要去远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峡谷里只有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崖畔或者山脚下,年轻人全都出门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大多没有出过远门。他们向往城市的繁华,但深知那种繁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们谈论城市的繁华时,虽然全是道听途说,但喜欢用含混的文绉绉的曲解去描述,同时加上他们才能听懂的猥亵的说法。就像他们骂人时,喜欢别有用心地加上一些文雅的从文明之地传来的词语,这比直接辱没血亲相奸什么的更能打击对手。
文久良要进城了,他们都知道,他儿子在东莞办了一个厂。以为他去了就不再回来了,要去儿子那里享清福了。他这一别,就是永别了。心肠慈软的不禁感到难过,在他离开后悄悄抹起眼泪。
他说他要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没人相信,说儿子那么有本事,回来干什么?你一个孤老汉,难道叫家灰回来服侍你不成。他没作更多解释,他对儿子的了解其实还没有他们多。他们还可以向回来过年过节的年轻人打听,他从没有打听过,仿佛这有损什么尊严似的。他一直怀疑,儿子办厂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讽刺他的,会不会像高家寨那个女子一样,说法和实际情形正好相反?高家寨那个女子是她妈妈的最后一节肠子,也就是她妈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这个幺女长得水灵,在贵阳打工,前几年,说到她的工作时,说她在卖肉。擦耳岩的人以为她在卖猪肉,过了好久,才知道这是隐晦的说法,原来她卖的是她自己,是让埋到地下的祖宗都恨不得再往下钻三尺也会感到害臊的职业。
在他的眼里,儿子什么也不怕,而他和儿子正好相反,这也怕那也怕,他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他害怕进城,他对神秘莫测的城市怀着恐惧,在他看来,人们建造城市的目的就是建造迷宫,好把那些乡下来的老实巴交的人弄糊涂,弄糊涂了好整治你。他听说,以前有一个人怕进城后找不到路回来,每走一段就放上一颗豆子。可他没能回来,因为那些豆子被促狭鬼换了地方。也有人说,不是什么豆子,也没有什么促狭鬼,而是那人用火炭画下的记号被大雨冲掉了。尽管这多半是传说,而且多半是用来取笑乡下人的,但如何去,如何回来,心里一点谱也没有,预先感受到的骄傲和沮丧不轻不重地折磨着他。
至于进城的目的,更不便说给别人听。
中秋节那天,四姐的孙女来看他,给他带了一盒月饼。峡谷里的人不怎么重视中秋节,以前没有见到过月饼,也不知道吃月饼代表团圆。不仅仅是穷,还因为过惯了冷清的日子,除了春节和端午节,其他节日都被省略掉了。这十多年来,不时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过中秋、过冬至,峡谷里的人才慢慢理解了这些节日的意义。四姐的孙女很同情他,但黑瓦房下懒散淡漠、与世隔离的寒酸使她不愿久留,放下月饼说了些客气话就走了。
天黑下来后,文久良把父母的雕像、三姐和家灰母亲的雕像抱到堂屋,让他们靠在板凳上,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月饼。他平时把他们请上桌和他一起吃饭,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是小娃娃般的仪式。吃饭时听见脚步声,他会立即关上大门,把饭菜端到厨房去吃。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和他们在一起,听见他和他们说的话。他最担心的,是家灰突然推门进来,看见他深情款款地和他们说话的一幕,这会让他无地自容。
把月饼摆好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原刊责编 何凯旋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冉正万:生于1967年。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纸房》等及中短篇小说集《跑着生活》《有人醒在我梦中》等。有作品入选《2009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1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