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沙发上坐着,而白晓已经泪流满面。她说,她曾多次去医院看过我,但医生不让她见,医生说我的治疗正处于治疗的关键期,是不能受刺激的,她只能偷偷地看我,只能偷偷地看。
我再一次被白晓打动。我说,白晓,我只要你正面告诉我,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言是不是真实的,白晓,算我求你了,我只需要知道事实的真相……
白晓凄凉地一笑:我告诉你也不会相信,我没有和任何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我其实非常在意你,真的在意。但这就是现实,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保持自己的尊严,是的,这是我的秘密,我只有靠我这唯一的秘密来和现实抗争,虽然只是默默地,但我心里平静而坦然……
我望着白晓,好久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又重新活过来了。
白晓又说,我想好了,你治好病后,我就辞了主持人,干些幕后的工作,我每天可以给你烧饭,每晚只属于你……
我感动得浑身颤栗,但我突然又变得烦躁不安,我又预感到一种危险在慢慢逼近我。我立马意识到,我的逃跑被精神病院的人发现了,此刻他们正赶往这里。
我站起来,从茶几下拿出那支玩具仿真手枪。我说,白晓,我现在必须立刻就走,回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白晓怔怔地望着我:我知道你是跑出来的,我也知道你想见我,但你应该听话,治好自己的病,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算我求你了……
我差一点被白晓说服,但她不知道我的真实处境,我回去只会被那些精神病人谋害,就是不被谋害,也会真的变成精神病人的。我走到门口,又猛然转过身说,白晓,实话告诉你,我没有精神病。
白晓点了点头,但她还在恳求。我的心里不免充满了悲哀,看样子,这只能是我无法言说的秘密,我唯一的秘密。
我从楼上刚下来,便看见一辆白色的救护车里下来几个男护士。他们看见我,便凶神恶煞般地过来。我慌忙掏出了仿真手枪。他们吓坏了,一动不敢动。我过去,用手枪把救护车的司机赶下车。我上去,开上车,便出了幸福苑小区。
我把车一直开到郊区,我扔下车,顺着相反的方向开始步行,前面是山,我知道到了那里,任何人都甭想把我捉回去。
13
我奔逃在通向村庄的那条石子路上,坚硬的石子硌得我的脚板一阵阵生疼。我走得疲惫不堪几乎虚脱的时候,看见一条异常高大的狗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见过藏獒。藏獒像一头小牛,而它就是一头小牛,嘴巴甚至比藏獒还宽。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不能动弹。它盯了我好久,眼里的凶光慢慢褪去,它走过来,舔了舔我的手掌。我这才缓过神来,感到了它那浓浓的善意。我重新迈开步子,往村子里走去,没走多远,我一回头,看见它在对我笑,是的,没错,它笑哩,我知道。
那是阿黄。
这是个奇怪的村庄。虽然离城郊很近,但由于几面环山,交通非常不方便,除了种地、种菜,弄不到别的财路;并且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只有一条,碎石子路,尘土不扬。
这也是个破败了的村庄。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老人、孩子和部分的妇女。村里的男人和部分妇女几乎很少到我曾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谋生活。那座城市不算太繁荣,机会不多。他们去的是沿海城市,过年时才回来。
村子里近三分之一的房子空着,也不上锁,这方便了我。我像个游魂,今天推开这扇院门,明晚又会在那家的厅堂停留。夜很深的时候,我睡不着,便听着四处的声响。我听到房梁上的木头发出被时间泡透的“呼哧”声,像一位有着哮喘病的老头;我还听到老鼠打架时发出的“吱吱”声,但它们无论输赢,最终都会低声哭泣。没错,现在的我听得出来它们那无奈的哭声。
有夜光的晚上,整个院落里会有一层薄薄的光,还会慢慢移动,有时,我“吱呀”一声,推开院门,跟着那浮动的薄光走。它总是在有人住的人家外一户户停留,我便听到村里人睡梦中的声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叹息。那浮动的薄光越飘越凉,等它到村东头时,会悄然散去。我望着村东头那片坟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整个村庄那漫长的孤独却濡湿了我的眼眶。
白天的时候,我会帮着村里的人劳作。劳作确实是一件很让人愉悦的事,它不光强健了我的筋骨,还进一步赢得了村里人对我的好感与信赖。
一群孩子会自然而然地追随着我。他们喜欢看我走路。我走路时,习惯走两步退一步,或者走三步退两步。我一走路,他们便发笑。他们更喜欢看我撒尿,我撒尿时会不自觉抬起右腿,像狗一样撒尿,当然,这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那格外响亮的笑声,会引来村里的大人,他们也会哈哈大笑,他们觉得我在用怪异的举动,给孩子们带来欢笑,村子里实在是太寂寞了。他们其实也认为我的举止并没有什么不妥。
对我来说,这个贫穷而淳朴的村子应该是我的天堂了,我最后的栖息地。在这里,没有人会把我当精神病,更不会有人来迫害我。有时,我不禁泪水盈盈。而那个白胡子老头总是在这个时候向我走来,笑眯眯地望着我。白胡子老头是现在村里最有权威的人,说一不二。我动情地说,谢谢你收留了我。白胡子老头说,你不应该谢我,你要谢就谢阿黄吧,是它愿意收留你。
白胡子老头后来告诉我有关阿黄的经历。阿黄本来也是一条正常的狗,只是体格比正常的狗稍大,更凶些。一年前的一个夜晚,村子里摸进来两个窃贼,他们翻进了阿黄家的院墙。阿黄的叫声响起。但他们并不怕,他们看见阿黄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其实阿黄平时都无拘无束,之所以如此,是阿黄的主人秀莲为了惩罚它。秀莲认为它这一段时间太野。
阿黄的叫声惊醒了秀莲,她推开房门便看见了提着几只鸡的窃贼。借着明亮的月亮,秀莲显得格外诱人。秀莲其实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他们放下鸡便把秀莲往房里拖。正房里响起了秀莲的挣扎声。阿黄把铁链挣得哗哗响,喉咙里如巨雷滚动。
阿黄的叫声最终惊醒了睡梦中的村民,他们提着棍棒、锄头赶过来时,只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逃窜的身影。老弱病残的村民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他们进了秀莲家的正房,便看见披头散发的秀莲。从秀莲呆滞的眼神里,村民们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只能发出长长的叹息。
或许村民们不来,秀莲并不会死。她彻底失了脸面,更觉对不起在外打工的丈夫。当晚她便服毒自杀。当村民们发现时,秀莲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硬了。村民们只能再次发出长长的叹息。阿黄就是在村民们长长的叹息中,挣断了铁链。
阿黄再不走进过去的院门,只是在整个村子游荡。村民们知道秀莲对阿黄好,便在叹息声中扔给阿黄一些吃的东西。但阿黄不吃,阿黄像是发狠地开始啃山脚下一种褚红色的石头。有时的夜晚,村民们能听到阿黄那格外响亮的啃噬声。
让村民们意想不到的是,昼夜啃那种奇怪石头的阿黄,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越长越大,嘴也越来越宽,直至最终长成一副凶神恶煞般的体态。
变化了的阿黄,便守在那条碎石子路上,承担起保护整个村子的重任。阿黄曾咬断了好几个盗匪的胳膊与大腿。阿黄的声名远扬,村子便也彻底安宁下来。
白胡子老头说得没错,是村庄的守护神——阿黄收留了我。
我和阿黄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我有时喜欢坐在阿黄的跟前,看它那黑褐色的眼睛。它眼睛深处是一片淤积的锅灰似的仇恨,再往下,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忧郁。是的,我看得见。我便把它那颗硕大的头颅搂在怀里,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而这时阿黄无声的泪水滚滚而下。
是的,我喜欢这个村庄。我知道那座城市我是回不去了。我唯一想念的就是白晓。我不知道她现在怎样。我希望有一个像我一样爱她的人能够陪伴着她。每想到这,我不免热泪纵横,心碎不已。
对了,告诉你们吧,那个黎明时发生的事确实让我有点魂飞魄散。不,应该是告诉你,你或者你们都一样,都是一个意思。
那天,天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黑时,我出了村庄。不知为何,阿黄跟上了我。我摸了一下它宽阔的脑袋,又向前走。我一直走到那个水塔下,我照例撒了一泡晨尿,然后往上爬。我爬时,向下望了一眼,阿黄正好奇地望着我。
我接着爬,我今天决定爬到最高顶,然后像狼一样地嚎叫。我的心里充满激动与自豪,我相信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它应是独一无二的。
我顺顺利利地爬到了水塔顶。当我正张开嘴要嚎叫时,嚎叫声已经响起,凄厉而辽远。我这才发现水塔顶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失踪的王红兵,他披头散发,面孔污黑,目光里有一股铁水的味道……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刘永涛: 1972生。近年来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诗刊》等刊。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中国作协会员。曾获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