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的第二天夜里,我双目赤痛,睁不开眼,可眼前却浮动着一张张透视图。我吓了一跳,那是我的肺、心脏与骨骼,我的肺是黑色的,那是长期抽烟的结果。令我惊讶的是,我还看见一条白色的筋似的东西,从我的脚底一直延伸到我的头部,它白得泛出一丝丝青……
三天后,我的烧退了。我整整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一口水。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饿和渴,好像我身体里装满了坚硬的空气。我唯一觉得不对劲的,是我的皮肤,感觉上面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滑腻而又粗糙。我惶恐了,脱了衣服,对着镜子,上面什么也没有。你们告诉我,我还该相信我的眼睛吗?
9
我该去上班了。我走在大街上,心里却有一种无法抵制的冲动。我不由自主地走三步退一步,抑或走五步退一步。周围的行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像又在高烧。但我没办法,我像得了强迫症,好像只能这么走,必须这么走。我能感觉到体内那根白得泛青的筋,在拉扯着我的意识,一下又一下。
我足足走出近两百米,一切才恢复正常。我长出了一口气。到了单位,在走廊里碰见了单位的同事。同事们亲热而又漠然地跟我打招呼,他们谁也没有发现我三天没来上班。
上班我也无事可做。我又开始串门。我还是先去看王红兵,说实话,对他,我还是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但王红兵显然视我为洪水猛兽,他见我就躲,弄得我非常难受。我只好去别的办公室。
我和同事们的猜谜游戏又重新开始了。让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成了神猜。他们要我猜的事物,在我脑海里如一张张清晰的彩色图片,我脱口便出。直把他们说得一个个呆若木鸡。当然,我还看到了那让我万分迷恋的惊奇。
我的百发百中,最终摧毁了同事们的心理防线,他们变得和王红兵一样,见我就躲。但我猜谜已经上瘾,他们不请我猜,我也主动去猜。他们眼里充满了恐怖。
纵使我们单位的冷美人,见了我也双腿发抖。她从没有请我猜过任何谜。但我脑海里闪现出三张图片。那三张图片上是三个不同的男人。一个是我们局长,一个是龙达公司的老总,还有一个我不认识,估计也是个有些权势的角色。
我不相信她就没有好奇心,一天,我迎着她说,小冷,咱们玩个猜谜游戏吧?很显然,同事们把我猜谜的本事传得神乎其神。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并且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乞求。我的心软了,最终没有把谜底说出。
我身体的再次异样发作,来自于那次上厕所。我进去时,小便池边正站着三个同事。他们见我进来时,响亮的小便声骤然停止,足足憋了有十秒钟后,才无奈地再次响起。
他们尿完后,却没有走。而是盯着我撒尿。我撒尿有什么好看的。我顺着他们惊奇的目光,找到我的左腿。我大吃一惊,它向后抬起。也就是说我像狗一样撒尿。
下午,局长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局长给我泡了一杯茶,我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局长一般是不主动给下属泡茶的。我喝了一口茶,望着局长。局长笑着说,小卓,咱们在一起也有不少年头了,关上门,咱们便是兄弟,我知道你由于家庭的原因,压力有些大,有些事要想开,千万别难为自己,人活着不容易。
我不免有些感动,点头称是。局长又说,咱们毕竟是机关单位,找人猜谜,搞那些神神鬼鬼的影响不好,已经有人来向我反映了,我作为一局之长,不唠叨唠叨也不好,你说是吧,小卓?
我又开始点头。局长最后说,小卓,要是有什么想不通,可以找我来谈,我保证尽力为你排忧。
说实话,局长还从没有在我面前这么掏心掏肺的。我的心热得一塌糊涂。可我身体内的那根白得泛青的筋,就是在这时开始了发作。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又一幅图画。那些图画都是关于局长私人生活的。我突然意识到局长还从来没找我猜过谜呢。此刻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不是为了想看到他眼里的惊奇,而是作为一种他对我古道热肠的回报。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局长,或许有句话不该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你心里有数就行,经常和你见面的那个爱穿绿色短裙的女人,没怀什么好意,并且她有性病……
局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上去烧到五十度都不止。
10
第二天起来,我便隐隐预感到一种危险。但是什么危险,我又说不清。
到了单位,我刚喝了一口茶,便听见敲门声,我办公室的门其实虚掩着,一般同事都是不敲门的。我说,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中等个,身上散发着一种类似医院的古怪气息。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我心里便有一种强烈的不舒服感,非常强烈。
他自我介绍说,他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和我们单位的老张是朋友,老张把我猜谜的本事说得神乎其神,他是来验证一下的。
他说完,便坐在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奇怪的是,对这个陌生人,我没有一点想猜谜的兴趣,连他眼里可能的惊奇,我都不想看到。我的胃开始不由自主地翻腾,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我意识到我对这个陌生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
怎么啦,不敢猜,你不会是在装神弄鬼吧?他点燃一支烟,吸着,把烟径直喷在了我脸上。
一股怒火“噌噌”地上了我的头顶,我体内的那根筋开始了拉扯,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又一幅图片。
你也有点太不地道了吧,当面和你那个秃顶的朋友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搞那个人的老婆……
陌生人的眼睛都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烟从他的鼻孔里,甚至耳朵里喷了出来。
我笑了,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当我再抬起头来,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下午,当我刚泡好一杯新茶,虚掩的门却被大大地推开了,门外挤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局长、副局长,还有几个健壮的男同事,当然,还有王红兵。
我茫然地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局长颤抖着身子说,小卓,我们想带你去个地方,你配合一下好吗?
我从他们眼里的恐惧与不安中又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我站起来说,我哪也不去,我在上班。
局长叹了一口气,和副局长退了出去。那几个健壮的男同事过来,抓住了我。我说,你们干吗?他们不吭声,把我往外面拉扯,到了走廊里,我看见了更多的男同事,一些女同事从各自的门缝里看我,眼里一样写满了恐惧。
我还看到了那个陌生人。此刻,他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他过来对我说,你有病,我们带你去精神病院治疗。
我简直恐惧到极点,拼命挣扎。我甩开那几个男同事的胳膊,向前冲去,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了腰,我一扭头,是王红兵,他咬着牙,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
那几个男同事又过来摁住了我。我大吼一声,又从他们手里挣脱。他们显然被我的力大无穷给吓坏了,傻了足有两秒钟,我又向前跑。但又被机敏的王红兵一个鱼跃,抱住了腿。
几乎所有的男同事都上阵了,包括局长和副局长。我到现在还记得局长抓住我的是左胳膊,而副局长抓住我的是右腿。
可我还在挣扎,还在抗拒。那个穿白大褂的精神病院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的力气一下子没有了,软得就像一根面条。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往救护车里抬。我的眼睛最终落在了大学生王红兵身上,他眼里有一股阴冷的光。
11
到了精神病院,他们把我安排到一个安有铁门的单独病房。我的力气又重新恢复了。我又开始挣扎,对付我的是几个壮得像牛的男护士。他们最后用约束带把我绑了起来。或许是由于我反抗时抓破了他们的脸,咬烂了他们的胳膊,他们把我绑得像一个粽子。
你们想知道一个大活人被绑成粽子是什么感觉吗?我当时透不过气,觉得差不多要死掉了。可我叫不出声,嘴里被一团毛巾堵住了,我只能呜呜着。
我正绝望的时候,白晓来了。看样子单位的人已经把情况给她说了。她看见我被绑成粽子样,眼里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叫那几个男护士给我解开。他们解释说,我正处于发作期,很危险。但白晓的口气异常坚决。他们被白晓目光里的愤怒震住了,他们过来给我松绑。被解放出来的那一刻,我只有拼命喘气的份儿。
白晓抱住了我,泪流满面。她说是她害了我,都是她害的。她不说还好,我心里还隐隐抱着一丝侥幸,她这样一说,只能说明那些传言都是真实的。
我更愤怒了,我推开她,骂她是婊子,让她滚蛋。白晓不滚,又向我扑过来。我再次推开她。她跌在地上,她爬起来,又倔强地过来。我顺手抄起方桌边的暖水瓶,向白晓砸去。事后想想,一切该是多么庆幸。暖水瓶里没有水,但还是把白晓的头砸破了,鲜血顺着她洁白的脸往下淌。
我一下子僵住了,心痛得几乎无法忍受。是的,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也爱她爱得无可救药。我的喉咙里发出了绝望般的嚎叫声,混浊的泪水滚滚而下。
我的哭嚎,把那几个男护士都惊呆了。唯一奋不顾身的还是白晓,她又向我扑过来。但她被男护士们死死拉住了。他们害怕我再做出更出格的事,害怕我把白晓活活掐死。他们不顾白晓的反抗与挣扎,把白晓拖走了。
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我用拳头拼命打自己的头。我的脑袋发出破棉花套似的“扑扑”声,但我不觉得疼,我唯一痛苦的是,我为什么看不透白晓。自从我成了神猜后,我最想猜透的便是她,但我脑海里是一片马赛克。对她,我静不下来,实在是静不下来。
我刚到精神病院的头半个月,在拼命反抗,折腾,我甚至扬言要烧了整个精神病院。现在想想,我当时疯狂的举动,让所有的人更认为我有严重的精神病,并且是具有暴力倾向的那种。他们一次次用针剂和约束带对付我。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实在是反抗不动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是的,我认了,他们就是真把我当精神病人,我也认了。我确实没有力气反抗了,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那个漂亮的女护士站在我面前时,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她高挑,眼睛里有一种温情。我觉得她像白晓。我笑了。那个漂亮的女护士对我的异常,好像并不吃惊,她也莞尔一笑。我不由呆了,她笑的时候,更像白晓了。站在旁边的几个男护士不免目瞪口呆。
其实是我不想反抗了,可精神病院的医生认为是那个漂亮女护士让我安静下来的。他们让那个漂亮女护士来给我做特护,并下结论说,只要她陪我度过这段时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绝对会好起来的。她是最好的药引子。
开始,他们还有些担心,当那个漂亮女护士递给我药,他们躲在门外看。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表现得异常温驯,我一声不吭地把药放在嘴里,就着她端来的水吞下去,然后调皮地张大嘴让她看。漂亮女护士笑了,我也咧嘴笑了。当然,他们也放心了。
可漂亮护士前脚刚走,我便进了卫生间。我像电影《追捕》里的杜丘一样,把手指捅进嗓子眼里,然后开始呕吐。我知道我没病,绝对没病。
漂亮护士对我的治疗很简单,每天四次准时吃药,下午听两个小时的音乐,别的时候就是聊天。漂亮护士告诉我她叫陈爽。
这个名字不错,很好听。我微笑着说。
她又笑了。
我会在这个安有铁门的房子一直待下去吗?
这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如果像现在这么乖,要不了多久,就会搬到普通病房,行动也会自由很多。
我撑着,竭力把自己内心的喜悦隐藏起来。我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我要从这里逃出去,否则,我早晚得成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我一定乖,我保证。我半歪着脸,举起了拳头。
但我第二天下午就不乖了。当时,我刚吃完药,伸出舌头让她看。她正认真地看,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她的胸脯上了。她刚换了一件新工作服,看样子号有些小,她的胸脯便显得格外娇挺、诱人。我鬼使神差地在她胸脯上摸了一把。
陈爽向后弹去,脸涨得通红。但她目光里有一种怔怔的光。
我也吓了一跳,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是真得了精神病。好在她什么也没有说,一声不响地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开始拼命打那只没脸没皮的手。等我把那只手打得有些麻木了,我才意识到忘了把药吐出来。
当天夜里,我睡不着了,有些想陈爽。我知道我对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我得逞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毕竟我在她眼里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她曾当面夸过我长得帅,还高大,看上去就像正常人一样。
我想得厉害。四周静极了,静得我能看到自己满肚子对陈爽的男盗女娼。我体内那根筋,不失时机地开始抽动,我平静地想着陈爽,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又一幅图画。那些图画最终停止闪现时,已近黎明。当然,我已经把陈爽所有的经历都猜出来了。
陈爽嫁了一个异常粗暴的男人,并且那个男人没有性功能,他或许是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便经常靠拳头来征服陈爽。陈爽曾提出离婚,但她的男人扬言要杀了她,并把三尺长的杀猪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陈爽其实是个怯懦的人,她忍气吞声地得过且过。
陈爽也有小动作,和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打得火热。但一次和那个医生约会时,被她的男人抓了个正着。陈爽的男人把那个男人打得满地找牙,然后又闹到医院,让院领导给个说法。院领导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复此事。但所有的男人都不敢招惹陈爽了,都害怕吃不了兜着走。
看样子一切情况对我有利。但我估摸着我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但就是这几乎没有希望的希望,我也必须去干。我想报复白晓。
在后来我和陈爽的聊天中,我开始主动挑起关键的话题:你喜欢写诗?
陈爽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写诗?
我没告诉她是我猜出来的,我怕吓着了她,我说,因为我喜欢写诗,我感觉你也应该写诗,我的笔名叫陈述。
陈爽的眼里一下子流露出惊奇:你原来就是陈述,我特别喜欢陈述的诗,真的特别喜欢……
我微笑不语,当年我就是凭着在诗歌方面的天赋,才打动了白晓,至少是打动她的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陈爽便拿来厚厚一叠打印诗稿,请我指点。说实话,陈爽虽然是个痴迷的诗歌爱好者,但她的诗还很稚嫩,语言缺乏张力,流于表面化。面对诗歌,我是严肃的。
我异常严肃地指出了她诗歌的不足。我最终说,诗歌是需要一种担当的,你应该在诗中反映出人在这个时代的精神的艰难存在,你在诗中表现的节奏应该是你生命本身的节奏与状态,千万记住,你写的诗,只能是你生命体验的独特性与新鲜感,是你对这个世界抗争或赞许的唯一声响……
看样子陈爽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她眼睛里满是崇敬的光。
12
那一段时间,我们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诗歌。我借助诗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奇异的君王。我面色忧郁,时而滔滔不绝,时而低语叹息,把诗歌描绘得如同天边的彩虹,让陈爽沉迷不已。
我对陈爽也不客气,顺势再一次吻了她。当然每次都是她主动推开了我,涨红着脸,跑了出去。等再一次见面时,她眼里明显有了漠然与迟疑,当然,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她无法真正拒绝诗歌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