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我摆摆手:“林峰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保留最美好的期望。你会发现你的生活会因这些期望而变得愈加丰盈起来,真的。”
“我想我明白了。”
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柔滑而温暖,她说:“林峰,我们都要把‘今天’当做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天,等你的‘明天’成为‘今天’的时候你也要这样提醒自己,这样你的人生将在你的潜意识里一路灿烂下去。”
我笑了。
她也笑着挽了挽耳后的头发:“七八年没讲过中文了,我希望我的意思你能明白。”
“我明白,”我说,“你的每一个病人都会讲故事给你听吗?”
“是的,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我的故事。”
“那我岂不是很荣幸了?”
她笑着说:“我早说过,你不是我的病人,我们是朋友。”
“谢谢你。”我由衷地看着她。
“我也谢谢你。”她也看着我,眼神温柔而亲切。然后我们挥手说“再见”。
和“黑框眼镜”告别后,我走在人群中,满眼是繁华的欢腾,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积极地幻想着,却一直消极地生活着。
我在那所私立高中申请了一间宿舍,从酒吧搬出来的时候,老万拍着我的肩膀说:“不管如何,林峰,你开始新的生活,我为你高兴。”
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以后也会时不时地回来蹭酒喝的。”
他潇洒地大臂一挥:“该蹭蹭你的。”
那天,老万还专门为我开了个Party,意外的是,我还见到了小蝶。半个月没见,她看起来黑了不少,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在酒吧暧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见到我时,她一如既往地主动上来跟我打招呼:“Hi,林峰。”
“你黑了。”我说。
她狡黠地笑道:“是健康色。”
“眼镜很酷。”
她用右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谢谢。”
老万走过来,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速取下她鼻梁上那副看似十分遮挡视线的东西:“半夜戴个太阳镜,你装哪门子酷啊?”
“喂,快还我!”随着她的叫喊声,我们把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她的脸上,几个人同时惊呆,她那双原本柔媚的狐狸眼像两个灯泡一样茫然地挂在脸上,仿佛刚哭倒一座长城。她从老万手里抢过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看什么看,不认识啦?”
“你……你这是唱哪出啊,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老万脸上突然转换成一副比死了娘舅还伤心的表情。小山子也走过来,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我从没见过他紧张成那样子。
“干什么呀你们?一个一个怎么都跟参加葬礼似的,今儿个可是给我们林老师开派对,”她把一只胳膊搭上我的肩膀,“你瞧瞧他们俩,摆明不给你面子嘛。”
我说:“你少扯,你那灯泡眼是怎么回事儿啊?别让那俩大老爷们儿干着急了。”
小山子似乎听出我话里有话,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哎呀,我前些日子去乡下采风,遇见一家死人的,觉得那家人挺可怜的,跟着哭了好几天,就这样。”
“什么情况啊?”老万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拿开眼镜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观察两颗价值连城的钻石。
小蝶在吧台坐定,抿了两口酒,开始给我们讲她这次收获来的故事:“据说死的那个女人是个精神病患者,几年前还好好的,后来因为男人出门打工被砸死在工地上而变得精神恍惚,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自己脱得精光,披头散发的在村子里狂奔一次。也有人说她是被人奸污了,才会变成这样,总之,爱编故事的村妇们给她编了不下十个版本。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赶上她发作,几十号人在一边‘观赏’着,愣是没有一个人走过去帮她一把,我跑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你们知道吗?我竟然发现她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后来呢?”老万关切地问。
“那次她的病发作了很长时间,听她家人说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她用菜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下葬的那天,我就站在她家门口仰着下巴颏儿看那棵从低矮的墙头翻将出来的大枣树,那些逆光的叶子让我觉得眩晕。我突然发现生命其实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东西,说结束就结束了,那一刻,眼泪就那么不值钱地花花往外冒。”
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想到了谢言离开的那天,那么那么多的血在我的身边蔓延开……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杯子不断地抖动着。
小蝶推了推我的肩膀:“你怎么了,林峰?”
“没事儿,”我的身体好像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别碰我。”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脑门儿:“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啊?”我看着她的手,那里面沾满鲜血,血滴答滴答不断往下流。
“血……血。”我仓皇地叫着。
“林峰你说什么,哪有血,哪有血啊?”
“那……那……你手上……你手上都是血……”
老万也凑过来:“哥们儿你没事儿吧,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灯光很暗,屋子里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起来,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我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知道他们在喊,我多想答应他们一声,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呐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我拼命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然而,我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倒下去……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很多人都变成了飞鸟,包括我、谢言、杉菜,还有我宿舍的兄弟们……大家好像商量着要飞去什么地方旅行,可是中途突遇狂风骤雨,我扇动着翅膀对所有人说:“大家别急,暴风雨过后就是一片阳光明媚。”于是大家纷纷振作,改变方向继续飞行,结果所有人都冲过了暴风雨,只有我跌入了万丈深渊。我冲不出世俗的泥沼,只能任自己沉沦,沉沦……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醒过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嘴巴很干,肚子饿得像闹了三年的饥荒。老万瞪着特大号的眼珠子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饿,也渴,先给哥们儿整口水喝喝。”
老万一个箭步冲出门外,三十秒后抱一暖壶进来:“给,都是你的。”
我拿一大茶缸子咚咚灌了两大杯,说:“再给哥们儿整点吃的呗。”
“你想吃什么?”老万问我。
“来俩馒头吧,最好是米面的。”
“还有呢?”
“再夹点咸菜。”
老万一拍大腿:“瞧你这点出息!”
其实我是想吃我奶奶烙的那种米面饽饽,金黄金黄的,咬上一口又脆又香。我发现我在失意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我奶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那段日子,爬树翻墙掏鸟窝,原来生活也可以过得那么简单而快乐。
那时候,奶奶的笑脸是我感觉最温暖的所在。其实她并没有多大本事,长相平凡,身材平平,只有仿佛永远都使不尽力气,操持着家里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据说她跟我爷爷原本只是媒妁婚姻,生活平稳却并不华丽。如爷爷般潇洒倜傥的男人本会有更多美好的未知,这样平凡的妻,这样平淡的家庭填不满他那颗烦躁的心。他也曾幻想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也曾在笔记本上用最华美的语言描写他梦中情人的样子。然而,他用尽了所有优美的句子,终没邂逅到他所期盼的那场爱情。他的妻,依然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岁月甚至在她的脸庞刻画出细琐的纹路。然而,正是这样一位普通的女子,却对自己的感情足够坚定,我记得她经常对我说:“人的一生中不可能没有失意与不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问题要去面对和承担,只要我们咬紧牙关,足够坚定,没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人似乎总是在失去一些东西时才懂得她的珍贵,奶奶下葬后的那几天,爷爷每天茶饭不思,整天望着墙上的黑白照片发呆。那次我回学校在火车上接到他的电话,他一字一顿地问我:“小峰啊,你奶奶走了,我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紧握着电话,火车隆隆启动的声音把他的哭声掩埋在喧腾中,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象着一个从未掉过眼泪的硬汉此时此刻伤心的样子,心里突然一抽一抽的,疼。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问老万。
“你晕倒了。”
“我说呢,我记得我刚才好像还在酒吧来着。”
老万拿着我的大茶缸子灌了两口水,手一抹嘴:“还刚才呢,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
“不能吧,我感觉也就做一个梦的功夫。”我按着老万的手,“甭都喝了啊,给我留两口。”
“您多悠哉啊,躺床上闷头儿睡您的,这帮人们急得都跟什么似的,你知道吗?你拉着人家小蝶的胳膊直嚷嚷‘血啊,那么多的血’,跟个二百五似的,吓得人家直哆嗦。”
“是吗?”我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嚼得正起劲,抬头看看老万,“小蝶呢?”
“刚走,让我支回去了,你又没病,用不着人民群众都守着你。”
“大夫说我是怎么了?”
“说你没病,各项指标都正常。”
我一撩被子:“那还在这呆着干吗?”
“等等,”老万按住我胳膊,“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觉得秦医生怎么样?”
“哪个秦医生啊?”
“装,接着装。”
我一拍脑门儿:“哦,你说‘黑框眼镜’啊,她挺好的啊,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吧,林峰,你看是不是……”
我一个勾拳上去:“你吃猪尾巴根儿了,吞吞吐吐的。”
“我是说,林峰,你看你是不是多去跟她聊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透过窗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游走的云,这样僵持了几秒钟,我突然转头笑了一下:“聊就聊呗,她长得还挺不错的。”我不知是否把那个笑容演绎得足够完美,我想我没有。
“那,我替你约时间了?”
“不用,”我说,“我自己约。”
从医院出来后,老万执意要送我,我不让。我没有去找“黑框眼镜”,自己坐车回了新单位分给我的那间宿舍。正赶上学生报到,学校里异常热闹,我站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欣赏着这副似曾相识的画面。曾几何时,我也这么青春朝气得一塌糊涂。旁边有几个男生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几个女孩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着,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的翻版。
我记得刚上大学那会,余秋林在大操场上一眼就搭上了张冉冉,然后展开猛烈的攻势、疯狂的追求,天天抱着那把破吉他在人家宿舍楼底下唱情歌,搅得四邻不安。有天张冉冉扒开窗户泣求:“回去吧,余秋林,你非要把我逼得跳楼不可?”余秋林仰起小脸,一脸的真诚:“冉冉,爱情来了,势不可挡,你接受我的爱吧。”没过多久,一盆脏水从楼上泼下来:“去你大爷的势不可挡!”余秋林沮丧地回到宿舍,我和苏谨彭把他拉到学校游泳馆,指着一群穿着十分单薄的女生安慰他:“你瞧,多少小妞等着你泡啊,何必在一棵树上把自己吊得口吐白沫。”余秋林嘴里念叨着:“是啊,何必为一棵歪脖儿树,放弃一片小树林呢。”可是说归说,第二天傍晚,他又提着那把破吉他在人家宿舍楼底下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了,那精神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