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川海史上气温最高的一天。
林夏隐约感觉被人跟踪。停下,趴在护城河栏杆上眺望川海。额头湿了,脖子湿了,衣服也黏住身体,大串大串的汗水欲把皮肤覆盖。
栏杆下面是川海流经这个城市最深部的一段,河水湍急,这个还在继续的炎炎夏日里已经有两个初中生命丧于此。因此,周边各个学校已经明令禁止学生来此洗澡了。但是,警告似乎更加刺激了那些叛逆的家伙,来这洗澡的人仍然很多。
而现在,两个初中生正在水里尽兴互相搏击着。
林夏无暇顾及河里,扭头观察暗暗跟踪自己的人。身后马路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行人各异,忙碌而各自走自己的路。林夏没有找到那个人,前前后后看了两三遍都没看到。
“救命,救命——”
声音传进耳朵,林夏利索退去鞋子,跳水,往水深处游去。然后,连同那个喊救命的初中生逐渐下沉,消失于水泡中。
林夏还没抓住那个求生欲极强的初中生,已经被他扣住脖子,尽量用力还是没有浮上水面,浮水的本领再好也无法自救,身体越陷越深。阳光折射进来,眼睛里是一片昏黄以及不断向上浮起的水泡。
——林夏呢?
——林夏呢?
——林夏呢?
确定林夏出事了,男生慌忙跑过来,大喊救人,“林夏,林夏,林夏——”一时间人们还不能理解他为何疯子一样的大喊大叫。他脱下鞋子,纵身跳下水去,向汹涌排出水泡的地方游去,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消失在水面上。
身体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他恍惚正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自己,看一个水性不好还胆小的家伙跳水,突然变得勇敢无比,竟然那样纵身跳下,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记忆里那样惧怕下水,小学二年级时班里一个同学溺水死去后,他就对水产生极大的恐惧心里。所以,整个小学都是别人眼里的胆小鬼和旱鸭子,这两个称号曾经使他暗暗自卑,以致五年时光都忧忧郁郁的。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那个夏天他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川南县城度过的,和表哥在一块。某个中午,表哥带他去川海洗澡。表哥麻利地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他泼水上来嚷着让他快店也下去。他说我不热,我不洗了,你洗吧我在这等你。表哥像察觉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不远处水里的几个女人,然后嘿嘿笑他,说,小乐,快下来,别害羞,他们孩子都生一大把的人了,早看过那东西了。不是,不是,我是真不热。他强辩就是不肯脱衣服。
那个时候他不光是害羞,其实还有对水的惧怕,打心底的惧怕。
火车十分钟后会离开川海。
2号站台前熙熙攘攘,人潮拥挤。
来回跑在马路上,大汗淋漓,从川南第一卖场跑到北京东路,再从北京东路赶到川南南城区,几乎所有热闹的地方都已被我们看过。林夏转过头来兴奋地问我,小乐,我们去川南最高的地方吧。好。我顾不上擦汗,亢奋地拿出赞成来。
十多年前的川南县城北京路上,两个汗衫被汗水一次次浸透的男孩疯一样来回跑在大街上,汗衫像心中疯长的快快长大的念头随风飘扬,粉饰川南的骄阳。酷热的夏日正午,我们的身后是大人们嬉笑声。甚至,还有差不多的孩子谩骂我们傻瓜。
我听见了他们低声细语,至今还记得。
川南商城是县城当时最高的建筑,有十一层。我们气喘吁吁绕过下面商业据点,待到爬上与天台仅一层之隔的十层,一个彪悍的保安突然横在我们面前。保安不让我们上楼顶,先是企图用哄我们玩的幼稚手段来打消我们上楼的念头,后来不成便威胁着要打我们屁股,再后来伎俩一一告破之后,他便没了耐性,一手拎一个。粗暴,甚至很有虐待儿童倾向。
我和林夏坐在手扶电梯的出口,四条腿穿过栏杆抻下去,摇晃个不停。保安的嘴巴做出吃人的凶煞模样,或者一副张牙舞爪要跳过来的样子,我们仍然不理他继续手抓栏杆伸出脑袋看向下面。卖衣服的漂亮姐姐在我们的脚下费劲口舌与顾客周璇着,大概是卖出的衣服出了线什么的。平淡无味的场面。突然,那个和漂亮姐姐争吵的女人两腿之间冒出一个扎辫的小女孩,歪着脑袋向上看来。她大喊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上面有人尿尿!”
林夏转眼看看我笑了,我这注意到刚刚叉腿太猛裤子被撕裂开了线。我脸突然好烫,裤子叉开了太丢人了,正想说回家林夏忽然说小乐,快点,保安走了,我们上去!
我们上去了,还骑在栏杆上,俯瞰下面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人那么小那么小,每个人或者每辆车都有着唯一的轨迹,即便此刻便是生命的终点。我问,林夏,为什么一个人只能走一跳线呢。林夏笑了,说,人只有一条命两条腿,歪了斜了都不能变,而且只能走一次。
马路上起了热闹,围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警车冲开人群,血红血红一片的东西从中间漫开。一个女人趴在死人的身上,死去活来。
我学着大人的模样,死真不好,死了就再也不能好爸妈在一块,也不能和好朋友在一块了。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林夏看看我又说,不管我们谁做错什么,都要原谅对方,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么一瞬,我怔住,想林夏跟我说的“一直一直”有多长,后天,后年,还是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长老了呢。还未想明白身体已经被人拎下栏杆,手掌大而有力弄痛了我,我憋住没有哭出来大喊“谁谁谁?”然后,看到同样拎着林夏的另只胳膊长在刚刚那个可恶的保安身上,我蔫了。林夏想与他搏斗,还未出招便被架空。我祈求天空飞过的鸽子拉屎落在这个可恶的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嘲笑我们的人头上,可是,那些鸽子没有吃过我喂的食不听我话。
——06年正夏丁小乐
林夏合上小乐的最后一篇日记,眼泪不由分说地涌出眼眶。雨水斜射进站台,打在身上。额头被雨水覆盖,情景一如林夏初到这个城市的那个傍晚一样,天空潮湿暗淡。
十米之外抱着大包小包零食的年轻女人急忙往这边赶过来,远远看见男孩仓皇不安的眼神,微笑着示意林夏别急火车马上离开。大学毕业流浪一年,看上去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像个小女生一样可爱,到了什么地方都要带上很多零食。
林夏在心里牢牢记住,楠桐,她的网名叫麦芽糖,和她死去的姐姐一样疼爱自己的女人,像温暖的岸,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等着自己靠岸。
现在,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给自己温暖的人。
“昨天,我还以为溺水的那个是你呢,还跑去刮了夏小暖两个耳光。事后才知道不是你,吓死我了。”女人说过伸过手抚摸了下面前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的脑袋。
林夏腼腆笑了,“小姨,我们走吧。”
被人打捞上来一直昏迷不醒,醒来已是阳光灿烂的上午。辗转从别人嘴里知道,后自己跳下水的男生连同那个溺水的初中生一起死掉了。那个见义勇为的的男生也是一中的,叫丁小乐。
——丁小乐?
——丁小乐?
——丁小乐?!
林夏听到“丁小乐”三个字顿时愣住。
楠桐又问:“不跟你的米雅道别了么?”
“没有我,她会更好的。”林夏目光呆滞地看着水泄不通人群,嘴角动了动,又喃喃自语地说:“小姨,还差一个人呢!”
楠桐摸摸林夏脑袋,说:“朵朵在这呢,我们一起走!”
站台上,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站在身边忧郁的男生看,照片上面三个人规矩地站在阁楼上的窗户前,女人是她的姐姐,小女孩是姐姐的女儿叫朵朵,还有一个倔强的男生,他是前一个女人抛弃下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