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和桑格好半天没说话,彼此对视。老头说:“睡吧?”桑格轻轻点头。老头伸出一只手:“来。”桑格悄无声息把自己的手递上去:“抱我进去。”老头稍稍犹豫,不过还是轻轻靠近,俯下身子。在他试图抱起桑格时遇到个大困难。他的腰跟他开起玩笑,跟他的动作配合得很不默契。桑格狡猾地一笑,老头没看见,格桑却笑眯眯地收在眼底。老头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减肥?”桑格说:“如果我减肥,谁来训练你的力气?”老头总算把桑格抱起来。桑格的两只手绕过老头的脖子,轻轻缠绕,目光却冲着格桑盯过来。
桑格和格桑笑眯眯地对视。她们之间,这次可什么话都没说,但眼神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已经进行过交流。桑格眼神的意思是,格桑你要来看看吗?格桑的却是,为什么不呢?它轻轻地迈动脚步,跟随其后,似乎怕惊吓到那个老头。
老头把桑格放下,双手摁着床沿,呼呼直喘。桑格顺势在床上躺下去,咯咯笑个不止。桑格说:“老头你真是不行了。”老头歪着脑袋看着桑格:“你说什么?”桑格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仰着脸,“我说你不行了。”老头咬牙切齿:“我让你看,我,行不行。”老头突然把身子俯向桑格,后者灵敏地转动身体,居然让老头扑个空。但桑格没有走远,她呵呵而笑,一边笑一边抽空跟格桑对视一眼。
格桑在门口蹲下身子。果然是一场好戏。
老头和桑格开始互相剥开对方,像打开两只粽子。格桑还从没看到桑格如此疯狂过。从老头的动作和表情看,他似乎也没见过桑格这样子。很快,格桑就明白,桑格在运用所有的手段对可怜的老头进行攻击,包括语言,动作,眼神,甚至气息。格桑很快嗅到一股与红头发在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气味儿。
实际上是两股气味的缠绕,分别来自一男一女。先前,桑格身上的气味是清新的,有清晨露珠的味道,现在已经不清纯,甚至已是很浑浊。格桑闭上眼睛,轻轻一嗅,就能判断出来这一股是属于桑格的,稍显陌生的气味儿。另一股,则是老头的。干燥,腥臭,带有糟鱼或坟墓的气息。两股气味交杂在一起,变成莫名其妙的第三种。格桑冷笑,桑格,你今晚上看起来很像一个荡妇。话音还没落,听到老头嗷的一声叫。他在桑格身子下面颤抖。桑格扭过脑袋,对着格桑微笑。
格桑冷笑一声,这未必就是聪明。
它转身就走。在那个时刻,居然强烈地渴盼着本的身体。走到那道门前的时候,格桑才意识到,它仍然没法儿立即看到本。格桑迅速扭转身子,冲着卧室方向喊,桑格,有本事,你把门给我打开!
桑格光着身子走出卧室,先去吧台那儿倒了杯酒,举在手上。这次她没有看格桑,却是直朝阳台走来,伸手轻轻地开了门。格桑迅速地跑出去。一股冷风直灌进来,桑格的左手举着酒杯,右手轻轻地挪到胸口,光溜溜地站在阳台边沿上。
“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看你的小情人去吧。”
那时刻,大雨如注。楼顶上似乎空空如也。格桑稍稍放了心,看来,本已经躲避到某个地方去了。可转眼之间,格桑看到楼顶上一块塑料布隆起一块!又是一眨眼间,本从那块塑料布下面钻出来。
它的样子,简直狼狈极了。
桑格却没有过多地关注楼下的本,甚至,也根本不去看格桑的表情。她在看着半空的雨。她一动不动,一语不发,似乎要数清楚那些雨丝究竟有多少根。好半天,她一仰头,喝掉那杯酒。随即手一扬,将那个杯子扔向了夜空。桑格慢慢蹲下去。她的身体,在哭泣声中蜷缩蠕动着。
等桑格和格桑从阳台回到房间时,老头早不见了。
5
格桑当然不会想到,桑格跟本之间,发生过一次对话。
那天上午,桑格要回家取东西,无意中发现了本的企图。当时,桑格站在路对面,冲自己家的阳台看,突然呆住了!本正在进行它的新一轮试跳。它的身姿轻灵无比。已经成功抵达三楼的空调外机。但它遇到最大的一个挑战。三楼房主没有严格遵循规则,空调外机安装的位置稍稍偏下。从那个地方,跃上四楼格桑家的阳台,距离被拉大。本仰面朝上,似乎在目测那段距离究竟多长。当然,阳台上,卧室后窗台上,都没有格桑的影子。它被桑格拘禁到洗手间里。桑格为此专门去买了一条宠物链。
桑格注视着本,眼珠儿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时间,本开始起跳。第一跳显然动力不足,本的两只前爪子还没有够到格桑家的阳台棱沿,就开始下坠。桑格就在那时内心一揪,甚至,眼睛稍稍一眯。瞬时之间,她想象了那只猫重重地摔下来的情景。等她稍稍瞪大眼睛,嘴角一动,露出半丝微笑。
是不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本并没有直接坠向一楼,却是用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突出的空调外机的支杆,整个身子挂在半空!
桑格开始启动步伐。她快速越过马路,向水瓶座那栋楼的方向几乎一路小跑而去。本所在的那个楼顶下面,是一家餐馆儿。桑格知道,要去楼顶那个平面,需要攀上餐馆里面的小楼梯。当她走到餐馆门前时,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却发现本已经蹲在那空调外机上。桑格微微一笑,看来,这只猫的确还不算笨。
她费了半天工夫,才向餐馆老板解释清上楼顶的原因。
老板是个秃顶的半大老头,桑格说了老半天他似乎还是不相信。桑格说:“你到门外去看,那只猫就在三楼阳台上。”老板走到门外,抬起光脑壳往上看,果然看到了本。他笑了:“狗日的,咋跑到那上面去的?”
桑格悄声嘟囔:“爱情的力量。”
事实是,桑格跟老板撒了谎。或者说,她上楼的本意,起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想上去看看传说中的格桑的情人。类似于帮助闺中密友考察男友。站到那家餐馆楼顶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很可笑。一个人,跟一只猫较什么劲啊?她抬起头。于是,跟那只猫遥遥相对。
老板的光脑壳一点一点从楼梯口显露上来,桑格没注意到。
桑格跟本打招呼:“喂,你能下来吗?”本早就注意到她。知道女人正是格桑的主人。它站在那里,保持足够警惕。桑格说:“我知道,你想见到我家格桑,对不对?不过,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我不会让格桑再见到你。”本叫了一声,为什么?桑格说:“我喜欢格桑。它是我的。”本说,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桑格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警告你,赶紧离开!”
人的意识似乎随时变换。那时,桑格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潜意识里,她不希望这只猫的存在,并不完全因为担心失去格桑,另一层原因难以出口。曾有那么一瞬,桑格回味着楼上男子古怪的笑容居然觉得压抑无比。那讨厌的男人讨厌的微笑里夹杂了许多内容。他不是讥笑我家的猫,而是笑我。这个世界上,心理亚健康病人,偷窥者无处不在。他用那个笑容表达了窥探或侵犯别人隐私的欲望。而这只若无其事在空调外机上踱来踱去的猫,给了男人们一个机会。它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像个情欲难以疏泄的男子的呻吟。
它以另外一种方式侮辱和侵犯了她。
“你住在哪间屋里?”光头老板突然问。
桑格这才注意他的存在,可她没有回答问题。光头老板说:“好像这不是你家的猫啊。它对你没感情。”桑格说:“你说得对,是只野猫。问题是,它是一只公猫,它想勾引我家的母猫。”光头老板抚摸一下头顶。桑格抱着胳膊,突然很想笑。她清楚男子这个动作的意义何在。可怜的家伙,徒劳地以这个动作,来遮挡自己秃顶的事实。
男人说:“是个好季节。”
女人说:“你是指,这个季节的动物都在发情?”
男人说:“怎么说呢?万物一理嘛。动物和人一样。”
桑格看到一只章鱼正在松散它的触角,伴随着丝丝缕缕的腥臭信息。对这种信息,她既熟悉又敏感。不过,面对这样一个小眼睛,面色红润泛光,而且还秃了脑壳的小个子男人,她丝毫没兴趣去捕捉商机。
男人抚摸着飞机场:“你是节目主持人吧?我在电视上见过。”
女人微笑:“看来我水平很差。”
男人说:“不!好极了。我帮你把这只猫抓住吧?”
女人说:“不用。我想跟它谈谈。”
男人说:“跟一只猫谈什么呢?”
女人说:“我要告诉它,别随随便便打一个女人的主意。”
男人说:“你确定,它能懂你的意思?”
女人说:“他要不懂,就真是个动物啦。”
秃顶男人好像没意识到桑格话里有话,或者说意识到反应还是缓慢。他居然就那样子站在房顶上给桑格递名片:“上面有我手机号码,只要您想来吃点什么,打个电话。”桑格犹豫片刻,才接过名片,但她一直捏在手上。等下了楼,出门口,她一伸手,就把那卡片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这个上午,桑格和格桑发生了一次最为剧烈的争执。
结果是,桑格的左手腕上,留下格桑清晰的牙印。
桑格回到家,先去阳台边上,向下注视本好半天。本仍然站在那台空调外机上,样子还算悠闲,似乎它不过是到夏威夷群岛来度过周末。
桑格起初跟它对视的时候,眼含怒火。秃顶男子在她的胃里甚至血液里,种植了一丝轻微的腥臭海鲜气息,桑格一向对那种味道感到恶心。跟楼上陌生男子猥亵的笑容一样,老王八蛋同样也是一种骚扰。尤其这味道跟床上老男人的味道很接近。
桑格发现,角度变换之后,心态居然也略略变化。此刻,她居高临下,完全不是在楼下的局面。“喂,小家伙,我发现,现在咱们俩成了情敌。”桑格换了开玩笑的语气,“你看,我们俩都需要格桑,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让你进入我家。”
本说,算了吧你,你们人类一向虚伪。
桑格不知道本在嘟囔什么,也不想去知道。她要去看看,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是什么心态,这似乎很重要。
格桑脖子上系着一条链子,貌似神态安详地蹲坐在洗衣机上。
桑格说:“看起来,你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觉得无所谓?”格桑一动不动,仍旧冷冷地注视着桑格。桑格说:“你的小情人很勇敢,只差一步,它就能站在咱家阳台上。但格桑我不想让你见它。你知道为什么。”格桑尖叫一声,我不知道!桑格笑了:“你发怒啦。天哪!我真的看到小格桑发怒啦。”她稍稍靠近,仍然抱着胳膊,“我希望,咱们俩再作进一步沟通。”桑格根本没意识到,格桑会做接下来的举动!太突然了!甚至,格桑的身子究竟如何灵动起来的,桑格都没注意到。
桑格只感觉一道白色闪电突然直冲面门而来。
她本能地抬起左手阻挡一下,只听扑通一声响,格桑重重地摔落在坚硬的陶瓷地板砖上。它的四肢伸展一下,居然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桑格后退一步,惊讶地张大嘴巴。她们在对视,彼此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火焰。
一丝尖锐的疼痛倏然而至!
桑格低了头,格桑抬了头。都在盯看桑格左手腕上的两道爪印,以及,爪印之间的桃花状牙印。格桑慢慢地起身。桑格右手紧紧抓住左手腕,以减轻疼痛。她慢慢地俯下身子。格桑说,桑格,你应该赶紧去医院。
桑格嘿地一笑,她泪眼矇眬。
“小格桑,你发怒的样子,嘶,挺好玩儿的。”
6
桑格左手腕上系上一块粉色的丝帕。同事发现这一新的装饰品,都说好看。一个男记者经过,还慢慢倒退回来,打量那丝帕半天:“上帝在创造你的时候,是否格外垂青?随意一条丝帕,顿时就风情万种。”桑格可没心情跟人开玩笑。她扭头去看窗外,水瓶座就在对面。
跟许多天前一样,她现在完全可以看到格桑了。
桑格没有去医院疗伤。尽管,根据约定俗成的看法,她应该马上去打预防疫苗。前一个夜晚,她抚弄着自己的胳膊(尽管伤痕处愈加疼痛),睡得很是惬意。来自身体表面的刺痛,压制住了身体内部底蕴十足的苦痛,让她一度感觉兴奋。甚至她偶尔会挪过手臂,用舌尖触碰那几处伤痕。
早上临出门前,她犹豫片刻,转回身去,进了卫生间,悄然解开格桑脖子上的绳索。摆脱束缚的格桑并没有露出欢颜,反而显得更深沉。它抬着脑袋,冲桑格说,怎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去医院?
桑格却微笑着,探过缠绕丝帕的左臂,抚摸格桑光滑的脊背一下:“你瞧,不是很漂亮吗?”随后,她摆着手,让格桑跟在身后,直接去打开阳台上的推拉门。“如果那只猫能从窗台上把你领走,你就随它浪漫地闯天涯去吧。”说完,桑格转身就走。
格桑伤感地叫喊一声,桑格!
好了,现在轮到桑格要看戏。
那只野猫,脏兮兮的野猫(究竟格桑被它哪一点所吸引呢?),仍然在原位置上。看来,它整个夜晚都没离开那里。(或许,格桑因为它的执着而喜欢它?)桑格右手托着腮,面带微笑。
格桑正伏在阳台的边沿上,与它的小情人对望。
桑格闭上眼睛,拼命地设想那样的画面。两只猫,彼此凝望的眼神会是什么样子呢?格桑的眼神,恐怕绝对不会跟与你对视的时候一样。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只是,是不是有些残忍?你嫉妒了,是不是啊桑格?肯定是嫉妒。你的爱情颗粒无收,稗草倒是荒芜了你的家园。于是,你变得冷血,变得行为无端,变得毫无同情心。是不是应该成全它们?实际上,你心里很清楚,格桑跟你房间里任意一个你喜欢的小饰品并无多大区别。桑格一动都没动。那丝微笑已经凝固。半天过去,桑格的嘴角动了动,那丝微笑又活泼起来。
水瓶座那边的场面,似乎变得壮观喧闹起来。空调机上站着的那个本(事实是桑格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分明成了一个英雄人物。
沿街房的楼顶上,居然一下子多了四五只猫,或者更多。
“你的情人有很多粉丝啊。”
办公室里没人知道桑格在关注什么。这是个秘密。一个让人既欣喜又忧伤的秘密。桑格居住在水瓶座一间房子里,对同事们来说也是个秘密。她把私生活跟工作交割得泾渭分明。甚至,她猜测没有人知道她跟频道总监的秘密。一旦进了这座楼,他们单独见面后的神情,几乎证明彼此就是熟悉的陌路人。
桑格假想到,楼下那几只粉丝一定在一起为本呐喊助威。因为,本又一次蹲下身子,准备起跳。
“很对,傻小子,蹲下去,是为了跳得更高。这一点儿你很明白。”
本腾空而起,目标是格桑所在的阳台。在他弹射出去的时候,桑格甚至还注意到,格桑伸了伸一只爪子,天哪!你这个傻妞儿,你以为你能抓得住它吗?不过,本这一次的失败,照样损失惨重。它像一个布袋一样,迅速往下坠落!那个过程中,重重地碰到刚才起跳的空调外机,弹了一下后,继续下坠,落到房顶上。
桑格闭上眼睛,浑身耸动一下,耳朵里甚至清晰地传进啪的一个声响。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本一瘸一拐地在屋顶上转圈儿。
你真的很残忍!真的很自私!手腕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无数根针在刺扎她。桑格忽地一下子站起身来,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咯噔咯噔作响。她跑出办公室,走进楼道,站在电梯口前,使劲摁着向下的箭头。然而,电梯似乎卡在里面,好半天不见动静,指示数字停在二十三楼。
老男人迎面过来,笑眯眯的。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悄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摁的这边儿电梯坏了。”桑格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眼前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她手忙脚乱去对面的电梯口。老男人面无表情,拿眼睛扫描她一下,低头走开。出电梯的时候,手机在响,桑格一边快步如飞,一边打开看,是条短信:脸色不好。什么事?
桑格把光标定在那条信息上,选择了删除键。
她跑出大厅,跑出大门口,跑到路边,一抬头,却愣住了!桑格面色涨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丝笑容却闪在嘴角。
“小哥,你是怎么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