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说工友们有时会掏十块钱,去找那些在工地附近做那种营生挣钱的女人,他舍不得那十块钱,秀秀信。
但是,即便老公曾那样,秀秀也只觉得心酸和疼爱。也在心里感谢那些可怜的女人和自己可怜的老公,同时也可怜从此无依无靠的自己。
秀秀眼含着同情和善意,含着痛惜的泪水,坐上了回山里老家的火车。
秀秀怀抱着老公漆黑、狭小的骨灰盒,嘴里不由自主给天上的老公和活着的自己,轻声唱着老公以前在电话里常常唱给她听的全国各地的民歌:
“白扑糕(鸽子)漫南飞
跟我大大(父亲)要女婿
要个为宦做官的
不要拾柴担水的
稻黍地里兔儿窝
叫声妹子把裤脱
叫我脱裤我脱哩
来了人了咋说哩
唱着、唱着,泪水刷刷地落下。
12
去南方处理老公的后事以前,秀秀决意没有给公公婆婆说实话,这样的噩耗,两位老人怎么能挺得住呢。就连秀秀,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对老人说,台湾老板要求老公过年赶工加班,过年回不来了,过年赶工的话,老板给双倍工钱哩。想让秀秀去南方过年,秀秀那样欺骗着两位老人和儿子。
但是,亲人们之间却似乎有着十指连心的神秘感应,就在秀秀把老公的骨灰盒藏在提包里跨进大街门的时候,婆婆突然倒在破旧的谷仓里,不省人事了。
秀秀藏起老公的骨灰盒,踏进大街门以前,婆婆突然说:“我要去谷仓里寻见俺儿小时候好耍的树圪叉和旧簸箕,俺儿告我说,他要回家寻他的树圪叉和旧簸箕耍。”
公公以为她胡说笑,没有理她,继续哄孙子,可是孙子一夜哭得就怎么也不停下来,婆婆早就从废弃的牛圈底下钻进谷仓,外面下着大雪,牛圈的味道闻起来十分干爽,牛圈里一头牛都没有,自从秀秀的老公出去打工以后,家里就不喂牛了,只有牛吃草的牛槽还在,饮牛的大铁盆还在,谷仓里堆了半屋子的麦草,烧炕的时候用来引火用,谷仓顶上布满湿黄脱落的泥皮,夏天会有雨水漏进来,谷仓里的两个老旧的窗户被堵死,只剩下两条缝隙,偶有外面的光透进来,使谷仓里的光线不至于更加昏暗,头顶梁木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喂牛的食槽堆满杂物,大雪无声地飘下,谷仓里牛圈和干草的气味四处弥漫,北边的窗户面对外面的大片田野,悲伤无力的秀秀,正从那片田野里,步履维艰地穿过。
等秀秀踏进大街门的时候,孩子哭得泪不干,婆婆的整个身子,顺着老牛的食槽倒了下去,手里握着刚从一堆农具底下翻出来的秀秀老公小时候玩的树圪叉和旧簸箕。
谷仓很大,秀秀的婆婆倒在干草堆里,失去一切思想,有一种无可形容的模糊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俺儿回来了,俺儿回来了……”
谷仓里的每件旧东西都使秀秀的婆婆回想起以前,旧犁把、旧谷篓、旧筛子,都是儿子以前钟爱的东西,她握住那些旧东西,沉入到回忆中去了……
可怜的婆婆,只在消失的回忆中度过她最后的岁月,儿子的一切就是照临她一生的光芒,日常生活给她的苦楚,她都忘记了,她只记得活着的善行。对一切苦乐抱着心坎深处发出的感激,虽然从没说出来,并不懂人生的真谛,却没有一天,不是用力认真地活着。凡是她不能体谅的,都让老天去体谅,凡是她得到的活着的好处,都记得是亲人们给的。她柔顺地踏上她最后要走的路上。
弥留之际,婆婆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一直不知道,自己正朝儿子远去的方向,一刻不停地移动……
秀秀扑在婆婆的身上,秀秀哭着把婆婆脸上的灰白头发拂到后面,想让婆婆睁开眼睛,婆婆脸上的表情,长久静默着,婆婆的体温,正在逐渐下降,下降……身子凉下去以前,一直握着秀秀的手,柔顺地握着,嘴唇翕动,再翕动,想要找寻字眼,却表达不出心中的意思,但她握着秀秀的手,在秀秀的手里,获得了最后的怜爱和依傍,而她,也把自己最后的怜爱和依傍,都给了秀秀。
婆婆躺在土炕上,背靠临着田野的窗子,窗子外面的田野,正在一点点暗淡下去,田野里干活的人肩扛农具,正无声无息地移动,向各自的家里走去,这些情景,以前他们看过无数次,以后,婆婆就再也看不见了。
千万不要死!秀秀费了很多力气,想让婆婆睁开眼,可是并不容易。
千万不要死!秀秀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和眼泪,再送走自己的亲人了。
千万不要死!婆婆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是,死亡终于逮住她了,就算她和秀秀再做几辈辈婆媳,结果都是一样,只是都吃了一点苦头,也都有过想讨厌对方的傻念头,不要紧,只是那些个岁月,有些难熬罢了。
千万不要死!死亡,不过是活着的副产品。世上还有甚过不去的火焰山咧。
千万不要死!秀秀想请婆婆原谅,虽然婆婆已经用离世的方式,原谅了她。
秀秀一直哭到深夜,山里人家全都熟睡的时光,秀秀一直在哭。风在田野里吹吼,天上一片漆黑。院子里的雪水坑结了一层薄冰。单调的哭声,在暗夜中飘散。
婆婆咽气的时候,凝视着秀秀,无声地张了张嘴,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秀秀。
13
夜晚,天色已经黑了,黄昏后暗夜来袭,久留不去。秀秀疲惫不堪地躺在土炕上,躺在以前老公回来躺着的地方,面带倦容。眼睛越过窗户,看着外面黑黝黝在风中摇晃的树梢,寒风吹进窗户,秀秀也感觉不到寒冷了。秀秀的心如这盘旧炕一样颤抖,三年里和老公在这盘土炕上,滚战过多少回了?院子里风刮过的声音,立在门角的铁锹响动的声音,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种种细小熟悉的声音,一切她都熟悉,脑海中充满着过去的形象……
老公在土炕的一角叫她:“来,过来……”
婆婆在炕洞里添柴:“多给你添些柴,看冷着俺孩们……”
“儿子跌倒了,快去扶起来……”
秀秀却觉得,那不是鬼神的召唤,而是亲人的情感。自从老公和婆婆不在了以后,秀秀就不怕鬼了,半夜的响动,凌晨的响动,土炕上的响动,院子里的响动,厨房锅台上的响动,田野里的响动,云层里的响动,无处不在的响动,那不是鬼,而是自己心里的情感。自然界的响动,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以前听不见。
秀秀觉得,她和老公和婆婆正以相似的姿势,在人世的某处存在;在亲人的心里存在。
田野里刮过一阵狂风,风卷着云层压在树叶上,发出阵阵沙沙的低吼。原野上散落着一户户农舍,小村蒙着凉雾,农家院落和群山密岭遥遥相对。
14
送走婆婆以后的某一天,七十多岁的老公公毫无征兆地得了老年痴呆症。
他不再认得家里的任何人,就连孙子也不认得了,只认得秀秀的婆婆春香。
他把秀秀当成了春香。
“春香,春香……”一大早起炕就挥舞着拐棍叫着,“春香,春香,看咱家羊圈里的羊起坡了没有?看咱家的长工下地干活了没有?你快去看看,看他们偷懒了没有?”每天后晌太阳落山,就对着正在地里干活的秀秀喊:“春香,春香,快把咱家的羊群收了圈,数数羊少了数没有?都入圈了没有?少了一只都不行,你叫长工们上山去寻呀……”
公公以前很小的时候,家里是财东家,几岁上就有了童养媳,就是秀秀的婆婆春香,大概有几亩薄田,一大群羊和雇了几个长工,后来解放了挨了几年批斗,现在的公公,把那以后的岁月都忘记了,就记得童养媳春香和一大群羊,还有家里雇的长工。
要不就是一大早起炕,戴上从谷仓里翻出来的旧石头眼镜,拄上拐棍,跑出大街门,看见大人小孩经过,张嘴就骂人家:“你妈卖。”要不就是说:“我家是财东,春香是我童养媳,山上、坡上的地都是俺家的,你是俺家雇的长工,干活不许偷懒,偷懒不给你吃饭。”
黑夜不在炕上好好睡觉,跑得不行,跑出去见人就骂人家,你妈卖,黑夜见不着人,看见谁家门口蹲着看门的黑狗也骂,吃饱喝足,就记下骂人的话了,秀秀在外头反锁上门,就在里头撞门,秀秀没办法,就在炕沿边上躺下围住老人,老人醒了要跑,看见有人围住,就喊:
“春香、春香,你给我让开道,我要走呀,我要上山寻俺妈寻俺大呀,俺大俺妈叫我哩,春香,你给我预备十块大洋,我要去牛头岭寻俺大俺妈,俺大俺妈都在牛头岭上等我哩,十块大洋就当是我的盘缠钱哩,上牛头岭的路远得很呀,要上好几座大山哩,那些大山以外,还有大山,太阳照得红彤彤的,牛头岭成了红颜色的了,我要去牛头岭呀……你快给我让开道……”
牛头岭是家里的祖坟,秀秀的婆婆春香刚埋进了牛头岭,还没有把牛头岭的土焐热哩……
秀秀不让开,拐棍就打在秀秀的脊背上,一条一个红印子,嘴里还说:“春香,春香,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你再瞎嘘,我一纸休书休了你……”
他说话的时候不看秀秀,他把秀秀当成了童养媳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