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溜达一圈,气吁吁跑回来,“有是有,窄了点。只怕老猪挤进去,就卡在枝枝杈杈间。若不搭救,不叫狼撕鹰啄,个把月后,也就风干了!”行者道:“呆子,你手上是擀面杖儿?”八戒跺脚,“就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耙它个舅子!”于是抖擞精神,刨砍灌木,在前头开路。唐僧几个,随后缓行。
那呆子吆吆喝喝,毁树断葛,早就惊动这山上的两个妖怪——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踏云头一看,金角道:“冤家来了,亲家也来了!”银角诧异道:“哥哥说什么?”金角道:“那孙猴子是冤家,唐和尚岂不是亲家?”银角道:“此话怎讲?莫非你有子,和尚有女,嫁给你家了?”金角摇头笑,“不曾,不曾。咱不要他家女,只要他一块肉即可!江湖上皆言,吃唐僧一块肉,胜修十世福,永世不生不灭!”银角着急,“吃唐僧肉长生不老,兄弟懂;却还是不明白怎该叫他亲家?”金角道:“你这蠢驴!没听人说:‘闺女是娘的心头肉’!”
银角听了,抚掌大笑起来。金角一拨拉银角,“莫喧哗,当心惊动了冤家!”两妖在云间俯看三藏师徒几个,盘算如何下手。银角见八戒前头开路,累得满头大汗、口溢白沫,道:”这厮倒卖力,是个干家!”金角道:“你道他是准?天蓬元帅!当年因风月事发,被贬下界……”又道:“这般慢腾腾开路,人窝在一堆,何时下手?”便施魔力,念咒语,令山神速将八戒前方林木移走!山神不敢得罪两妖,即刻遵令行事去了。
八戒使耙扑倒一丛开着淡紫花的黄荆,忽见前头现出一条新辟的道儿,残叶树坑历历在目,喜不自胜,撒欢儿往前奔。嗬,这路长得看不到头哩!八戒高叫:“阿弥陀佛,俺老猪手勤心诚,感动上苍了!”喜颠颠往回跑想报信;没几步又停下,自言自语:“你不去说,师父还以为这路是你自个儿打开的,功劳都记在你悟能身上,多荣耀,多光彩!日后猴子再说你懒惰,也能扯出来抵挡一阵。若回去说破了,岂不是傻瓜笨狗!”遂又转身往前走,忽听背后行者叫:“八戒,路打多远了?”八戒头也不回,只道:“远、远、远得无边无际了!”撒蹦儿直往前窜,一心想把新冒出来的路全占上!
这路因山神开得急慌,这一个坑坑那一道坎坎的,高低不平,又依山势盘旋,忽儿上坡忽儿过溪。那八戒只顾跑,不小心被土坎绊倒了,摔个嘴啃泥,急切想爬起来,无奈臂也麻,腿也疼,喘得如拉风箱。歇了片刻,支撑坐起来,顾不得拍身上泥土,来回摩弄着胸口道:“我的娘,憋死了!这一奔少说也有二三十里,不能只要名不要命也!”
又歇了一时,爬起来,将耙筑在路当心,雄赳赳叉腰站着,一副开路英雄模样。忽有一只知更鸟飞来,停在路旁树头,叫着:“不知羞,不知羞!”八戒呸它一口:“败兴鸟!知羞怎地,不知羞怎地,干你屁事!”摸个坷垃砸过去,鸟儿飞走了。八戒自语:“此番开路,何其迅疾,何其雄壮!不立碑碣,何以为记!——待老猪刻块碑也!一为凭证,叫悟空沙僧两个心服口服;二可将业绩流传,叫后人知俺僧人如此这般筚路蓝缕、笃志拜佛。百世流芳也!”去溪边捞了块长条青石,蹲下身,使耙尖小心翼翼在石上刻道:
圣僧猪悟能,力气大无穷。
西行取经路,屡屡立奇功。
忽遇山无道,挥耙快如风,
开路三十里,勒石留美名!
刻毕浏览一番,又觉三十里少些,欲改成四十。不料下粑重了,崩起小石片儿,弄得不三不四。心自懊恼,想新换块碑石,又怕来不及。却也会自慰:“也好,也好!——此颇费猜度:那猪长老究竟开路三十里,还是四十里、五十里、百十里?如此更妙!就竖在路旁吧!待师父来了,就说是山神立的、土地立的:俱钦佩得了不得,感动得泪成河,非要刻石纪念不行!说想让此山留个传奇,斯地多个典故,以教化众生!老猪再三劝阻,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嘴唇说出了血,舌头磨出了泡都不中,只好任他们妄为了——也是一片诚心,拒绝便有些不近人情!”
却道那时行者见八戒疯跑,顿觉蹊跷,道:“师父,八戒跑什么,像遭狗撵的兔子?”三藏道:“他自开路,你管他跑还是走!”行者纳闷道:“俺老孙一贯开山辟路,也没像他这般神速的。只怕是入了魔道了!”三藏道:“你莫吓我!碰上魔障,贫僧自会念佛,魔不敢近我!”行者冷笑道:“只恐师父只能远外魔,难驱自魔也!”三藏道:“吾知外魔。何谓自魔,愿闻高足之见!”行者道:“心生法,亦生魔。此处师父见八戒奔跑不加阻止,乃私心焦急灵山路遥之故!师父回忆所经之路,何山不阻,何水不挡?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师父有欲,已自生魔也!”
这厢师徒言语,忽听沙僧叫道:“师父,悟能跑得不见影子了!”唐长老这才着了急,“悟空,还不快去找找!真走失了人口,荒山野岭的,报官也没处报!”孙行者见师父头上急出了汗,方腾云去追八戒。那云脚只有树梢高。行者瞅着下面新辟的那条道儿,正行着,便听有人言语,忙收了云步,隐在路旁树木后。一看,果是八戒,正给自己树碑立传!听了一阵,忍不住偷笑,就想捉弄一下呆子。遂变成土地爷模样,乌帽长袍,慈眉长髯,左手持藜棘疙瘩拐杖,右臂挎一荆条编大篮子,盛着馒头大饼干鲜山果,颤巍巍走来。
八戒抬头一看,拎起耙子喝道:“你是何方妖怪,敢来惊动老猪?快报上姓名乡贯,免得老猪手痒,筑破你这干巴老头,又恐淌不出四两血来!”
行者笑嘻嘻道:“猪长老息怒。俺乃此山土地,见长老开路辛苦,特送些面食果品,不成敬意!”八戒收了耙,笑逐颜开,“原是自家人,来犒劳老猪。是甚礼品,速速献上!”行者便将篮子递给八戒。八戒见大馒头还腾腾冒着热气,腹中正饥,不识好歹,捞起一个,咔哧一口,便听咯嘣一声,倒也咬碎了,硌得满口牙生疼,捂着腮帮子哎哟叫唤道:“老倌子,你蒸的甚馒头,硬得像石头!”行者心里想笑:“便是石头做的!”道:“面和得硬了些。你尝尝果子吧!”八戒便抓一把枣子往嘴里填,又呸呸吐出来,“这是嘛枣儿,涩得像沙子!”行者道:“便叫沙枣儿。死活吃几个?”八戒摆手道:“心领了!心领了!”
行者便瞅那碑,赞道:“端的好碑!不知何人所立?”八戒心虚道:“何人?——不是你,便是山神!”行者笑道:“不是老夫,更不是山神——山神这两日便不在家,去吃他外甥的喜酒了!”八戒闻言,心慌道:“俺一烧香,佛爷就调腚!真是晦气!”又调转心眼,嘻嘻笑道:“土地爷儿,老猪与你商量个事——既然山神不在家,那你老人家便应了吧!”行者道:“应什么?”道:“立碑呀!”行者摇头,“不应,不应!俺胡乱应了,那立碑的人儿岂不恼俺!”八戒道:“放心,放心,凡事有俺老猪撑着!”行者道:“不妥,不妥。俺老孙从不掠人之美!”八戒道:“你也姓孙?——实话说吧,这立碑的不是外人……”行者道:“究竟是哪个?”八戒忸忸怩怩半天,道:“不瞒老官儿,这碑是……老猪自个儿立的。”行者惊叫:“是你自个立的?”八戒忙掩行者口:“小声点,当心师父听见了!”遂道:“土地爷呀,老猪俺,跟了师父一年多,枉自跑细了两条腿,大功小功未立过。日后灵山见如来,如何能证罗汉果!”说着泪水涟涟,抽抽搭搭哭起来。
行者倒也是个心软之人,遂道:“罢了,罢了,怪可怜的!俺应了便是!”八戒立马跳起来,去溪边洗泪脸,回头看行者相隔颇远,忍不住得意道:“老猪这苦肉计,还颇见效——这老鬼被俺耍了也!”自以为机密,偏偏被行者运神通偷听了去!却不声张,等八戒洗脸回来,慢条斯理道:“猪长老,适间老夫话还没说完哩!”八戒道:“应了便齐了,别的话日后再说吧!”忽又害怕:“终不是要反悔吧?”行者道:“老孙既应了,岂可食言!只是,眼下哪有白帮助的?”八戒道:“倒也是!众人都这样,便也不怪你。你要甚礼,俺瞅空给你送到府上去。”行者道:“俺帮你这个忙非同小可,礼太轻也难表你的心意不是!——你有多少银子?”
八戒叹口气,摸索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道:“这还是杏花临走送俺的二两银子,走乡过店,都没舍得花,权作谢礼吧!”行者接过银子,还温乎乎的,便又抛给八戒,道:“你倒是个诚实人,便不收你的礼钱了!——俺这几日有些嘴馋,便送些野味下酒吧!”八戒揣起银两,喜道:“这个容易,老猪与你捕去,管它獐子狍子山鸡野兔,给你拎一串来!”行者道:“那些老孙不稀罕,想吃个另样的。”八戒道:“那便捉些蝈蝈蛐蛐蚂蚱幼蝉,油炸了,倒也稀罕!”行者道:“也不稀罕!”八戒道:“那就捞些泥鳅鳝鱼青虾鲑鱼,煮了吃,也算稀罕!”行者还是摇头。八戒道:“那就下网罩些鹌鹑山雀野鸽子,再采些山覃香菇黄花菜……”
行者道:“莫再说了!这些都不如眼前一样物件可口!”八戒懵然不知,转转着寻,“在哪,在哪?”行者噗哧一声笑了,“在哪?在你头上!”八戒便又看天。行者止往笑,“莫看了,老夫相中你的耳朵了,割一片下酒如何?”八戒闻言,拔腿便走,“老猪就这两片耳朵值钱,割一片给你,走道也偏沉。使不得,使不得!”行者越见他慌,越逗他,将金箍棒变作一把亮闪闪飞快的小刀子,一厢追,一厢道:“你嫌偏沉,那就俩耳朵一起割了,一个红烧,一个爆炒!”
八戒跑得风快,眨眼间来至溪边。却快不过行者。心里一慌,失足跌到水里。却是条浑水溪,便弄得浑身精湿,一身污泥!挣扎着上了岸,拖泥带水,却再也跑不动,只死死抱着头不松。行者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抹脸道:“呆子,你看俺是谁?”八戒认出是行者,羞得无地自容!满地打滚儿,骂:“天杀的弼马温!”行者道:“都告你姓孙了,还不知觉,却怨谁!”八戒爬起来,奔到石碑前,挥耙将碑筑得粉碎!长叹:“老猪如此命苦!好容易捞个传名机会,又撞上你个日里鬼!”行者倒又怜惜起八戒,道:“休骂了!老孙便成全你一回:这路不是沙僧开的,亦不是俺开的,就算你的好了,快回去禀告师父吧!他正急着寻你哩!”
八戒闻言,回嗔作喜,抱住行者便亲,“好亲哥哥哩,呆子俺忘不了你的好处!”唾沫黏涎弄行者一脸。行者忙推开八戒,“算了,算了!嘴臭烘烘的,不知几年未漱口了,谁稀罕!”
两个才往回走,忽见沙僧打着马跑来,诧异道:“师父怎把马让给沙和尚了?”沙僧驱马赶来哭叫道:“师兄呀,大事不好了!师父叫妖怪半空里伸手摄走了!”八戒听了,当下瘫地上蹬腿撒泼儿,“俺老猪真真命苦,才想给师父报功儿,师父便完蛋了!”呜呜哭起来。行者劝道:“师父要真完蛋了,倒也省心。只怕他命大着哩,一时半会死不了。咱还得去救他!”扯八戒起来,问沙僧详情。沙僧道:“自大师兄走后,师父就心惊肉跳,道:‘悟净啊,我觉得不大对劲。为师念佛吧?’我说念吧念吧!师父正念佛号,就听一声响亮,从云上袭下一个金光闪闪妖怪,手有芭蕉扇般大小,呼地将师父从马上提搂去,转眼不见了!”行者道:“天神,念佛都不灵了,别是娘家人吧?”见八戒、沙僧不解,也顾不得多说,只道:“还愣着干嘛,找妖精去!”他几个便将白马、行李藏在道旁林中,腾起云去寻妖怪。欲知妖怪藏于何处,三藏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