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洞原不太远,片时便至。洞口不大,进去便豁然开朗,十分宽敞。南面壁上有玲珑洞窍透光进亮。泉边香草茂盛,野葩争艳。泉水清澄,池底不时冒出一串串珍珠般水泡。那水盈满莲花状池身,又蜿蜒流出洞去。池边有石桌竹榻蒲枕,又有沐浴用的香巾、藻豆。众女子把唐僧搁到水畔就要剥他衣衫。唐僧忙道:“不劳姐姐大驾,且候片刻,等我徒弟来了叫他脱。”女孩子们笑道:“呆子,湿衣裳捂身上多难受!”下手解他褊衫。唐僧岸上打着滚躲闪,“姐姐美意,贫僧心领了!只恐被徒儿撞见,以为师父老不正经,引诱姐姐们呢!”七姐妹道:“我等都不怕,你怕什么!心里没病死不了人!”唐僧一脸羞愧,“虽如此,瓜田李下,难避嫌也!”姐妹们责备道:“你这和尚,好不倜傥!适才吃酒时,说甚‘心醉何须玉壶传’.却只敢闭目偷想‘罗裙摇曳’。欲进又退,犹抱琵琶半遮面,假斯文也!”说得唐僧脸烫得像小火炉,无地自容,趴在地下不敢抬头。众姐妹见状笑得弯腰揉肠,泪都出来了!
且说行者返回,老远就听着洞内女孩子们大笑。怕出事,一头撞进洞来。见师父无事,才放心。却一时忘了变化。七姐妹们心惊道:“你是何人,擅闯宝洞?——若专程来洗澡的,快请退出!这几日恕不接待!”行者故意道:“俺却携了许多金锭银锞,任凭主人收取!”众姐妹们道:“现有‘金不换’在此,说甚‘阿堵物’!”唐僧闻声坐起道:“悟空,休得无礼!”对七姐妹们道:“他就是适才陪我的那个‘小弟弟’,姓孙名悟空。”幺妹怪道:“如何变丑了?”行者笑道:“是先前变俊了。”众姐妹又笑。大姐问:“还会变甚?”行者只笑不语。唐僧道:“他会七十二变哩!”二姐问:“哥哥会多少变?”三藏摆手,“惭愧,惭愧!贫僧一样也变不了,忝为师父也!”行者道:“他却会念《定心真言》哩!”众女子不解,缠着行者刨根问底。行者道:“说来话长——”七姐妹背书歌子似的齐道:“等圣僧哥哥‘腰好了再从容叙谈’!”
三藏师徒俩笑得不行。行者止住笑,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圣僧哥哥’披一身湿衣受罪?——回避,回避!”众姐妹方出洞。却不远离,只在洞外草地上坐着说话儿。
洞内行者帮师父脱巴了,扶他下池水泡着,又抱着团湿衣出洞,问:“哪个姐姐帮忙?”不曾想都抢着要洗。结果姐妹们便“杠头将”——伸锤子、剪子、包袱赌胜。几个回合后,剩下四姐、五妹。两个商议道:“咱两个不斗了,将脏衣一分二,同洗如何?”两个便欢欢喜喜去溪边浣衣。恼得幺妹乱跳脚。三姐心细,忽道:“该去取床薄毯来,好让唐僧哥哥沐浴后裹上,以免受凉!”众姐妹便打发幺妹去拿毯子。七妹噘嘴道:“你们都赖着不走,干嘛叫我去?”姐姐们道:“连个毯儿不拿,白白‘长相忆’了!”幺妹红了脸道:“什么‘长相忆’,是‘将相忆’!”遂去取毯儿。
却说四姐、五妹在溪畔给三藏洗衣,忽地抖出枚金钗!两个好稀奇,端详金钗,嗔道:“原来唐僧哥哥早有相好的了!”却叫路过的幺妹觑见,一把抢过钗儿。不簪发髻,却揣起来道:“不许说唐僧哥哥的坏话!”两个姐姐羞她,“还没过门,倒向起老公来了!”幺妹痴情道:“便向他,便向他!”跑了。
行者回洞。唐僧在水中泡得惬意,道:“难得如此温汤!悟空,你也下来洗洗!”行者欣然,脱了虎皮裙,跳下水,洗濯玩耍。忽抬头环视,叹道:“真是洞天福地!”三藏道:“徒弟怀旧耶?”行者道:“师父果然说中了!俺那花果山水帘洞,虽无温泉热汤,也有碧潭清溪。山中四时花开,季季果熟。徒儿倚松傍竹,吮露吸岚,端的逍遥自在!”唐僧道:“莫说了,快洗吧!”行者急三忙四洗了,跳上岸,仍将旧衣裙穿了。便听洞口七妹叫:“唐僧哥哥,毯儿拿来了!”行者道:“师父,叫‘哥哥’了!”三藏吓得水中藏身,“猴头,还不去接来!”行者遂去洞口接了毯子,返回泉畔。唐僧也洗罢了,出了水,使香巾揩干,裹了毯子,身子疲倦,就卧在竹榻上。
行者道:“师父,腰还疼么?”唐僧道:“略好了些。”行者道:“俺给你揉揉?”三藏道:“也好。”便揉了几下。三藏“哎哟”道:“疼!你什么爪子,忒重!”悟空委屈道:“老孙还没敢用力呢!——要不唤个妹妹来给师父揉?”三藏忸怩道:“好是好,只是不太方便。”
这时听洞外问:“唐僧哥哥,洗好没有,我们进来了?”三藏慌张道:“我的衣裳呢,干了没有?”行者笑道:“哪能这么快!”见师父着急,道:“老孙给你想法子!”将毯子给三藏偏袒右肩斜披上,又揪条青藤系了腰,俨然天竺僧侣袈裟似的。行者连声叫好。唐僧心虚道:“虽如此,里头还是赤裸着,心里不踏实。”行者笑道:“这样好,这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叫“好也,好也!姐姐请进!”便听环珮响,进来大姐。
看见三藏身着土“袈裟”,抿嘴儿笑道:“哥哥腰如何了?可要奴家给你治治?”三藏道:“如何治?”大姐道:“我自幼跟一位道长学过针灸推拿,可与哥哥扎扎针儿。”从锦囊中取出几根银针,道:“哥哥请躺好。”唐僧道:“扎哪儿?”大姐道:“哪儿疼扎哪,称‘阿是穴’。”唐僧心想:“这一掀便露真相,只怕乱了禅性。”道:“扎别处行也?”大姐知他害羞,嗤嗤笑道:“便扎耳朵如何?”唐僧道:“扎耳朵好!”却又疑惑:“姐姐不是谑我吧?”大姐道:“休多言,扎了再说。”三藏便卧下让大姐给他扎耳朵。未几,扎毕,道:“你起身走走看。”唐僧起身行了几步,那腰果然不疼了,直叫:“怪哉!”大姐道:“人之耳,其形如倒卧婴儿,那诸经穴位皆有对应处。择患点针之,即有奇效!”三藏、行者惧称赞不已。
此时天色已晚,流萤撞进洞来,那六姐妹使团扇扑萤,也追进洞厅。娇语笑言,款巧脚步,如兰香气,缭绕不绝。唐僧如置梦幻。忽而洞中大明,原来月光自南面洞窍透进。女孩子们拍手道:“灯来也,灯来也!”大姐道:“值此良宵,何不将乐器取来,欢娱一番?”便有几个姐妹跑去取来琵琶、阮琴、箜篌、玉笛……在泉水边随意坐立,拨弦弄管。其声悠扬动听,一如春花解语,秀鸟鸣林,幽泉漱玉,清磬摇空。唐僧端坐问:“姐姐所奏何曲?”曰:“《回波乐》。”唐僧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和着乐拍击节。
众姐妹见唐僧赞赏,个个如受了皇封,笑逐颜开,围着竹榻一厢奏乐,一厢舞蹈。舞姿婀娜多姿,翩若惊鸿游凤。真个袂起王嫱去,裾扬西子来;明月之眸传情,瓠犀之齿闪泽;手若柔荑撩兰麝,臂如嫩藕挽芳馨;罗裳飘逸兮,酥胸如蕾半含露;琼玖清泠兮,蜂腰摇曳百媚生。
行者看得发呆,三藏觑得脚痒,就要跳下榻儿。行者道:“师父做甚?腰才好,别再闪着!”唐僧道:“不妨,我只略活动活动。”七姐妹见唐僧下来,乐不可支,上前扯住手儿,环成一圈,载歌载舞。唐僧眉开眼笑,忘乎所以。行者暗忖:“俺若由着师父闹腾,事后必有纵容之咎。且西行之路,十停已有五停,半途而废,也忒可惜。俺且阻他一阻,略尽为徒心意。将来菩萨怪罪,也好有个遁词!”思定,便拔毫毛变了两个瞌睡虫儿,放它们去叮师父。
唐僧正舞得高兴,忽觉眼皮发涩,阵阵困意袭来。便摇头晃脑掐大腿想振作起来,却不济事儿,一头倒下呼呼大睡起来。众姐妹好不扫兴,只好把他抬到竹榻上。细睹三藏睡容,端的秀美安详!愈加怜爱,便轻轻摇晃,喊:“哥哥醒醒,莫辜负良辰美景!”唐僧只酣睡不理。七姐妹忽生疑道:“孙长老,你会法术,莫不是你捣的鬼?”行者正色道:“姐姐冤枉好人了!休乱怪——俺那师父,风餐露宿,难得消闲。今日承蒙姐姐殷勤款待、诸般照看,方安下心来养养精神。岂不是好!”众姐妹闻言之有理,复不怪行者,只觉春宵漫长难捱,道:“姐妹们蹦跳得热了,想洗个澡儿。就劳孙长老大驾,去洞外放个哨儿。勿叫闲杂人色进洞!”行者笑道:“姐姐如此厚待俺师徒,敢不效力!”就去洞外草地上寻棵柳树倚坐,观看皎皎月光下如诗如画般景色,委实心旷神怡!
那七姐妹见行者去了,便纷纷解衣褪裙,散了发髻,下到温泉里。若是往日,姐妹们早已扯腿儿、挠痒子、泼水花,嬉笑打闹起来。但今宵岸上躺着个妙玉般的哥哥,便都变得娴静安分,只放自己在水里漂悠。水草野花拂着肌肤,微觉快意。对水镜容,只见丝如瀑布,面若桃花……芳心荡漾时,抬头望一眼水边心中的唐三藏,又爱又恨,叫道:“哥哥,你醒醒,醒醒儿!”
么妹情不可抑,掐一朵野百合,别在鬓上,幽淡芬芳中,轻声唱道:
维鹈在梁,
不濡其翼……
才唱一句,五妹、六妹便接上:
彼其之子,
不称其服……
姐姐们相互道:“小妮子们情不可捺了!”亦和之:
维鹈在梁,
不濡其咮。
彼其之子,
不遂其媾……
七姐妹在水中翻波逐浪,舒展玉体,放纵金嗓,引吭高歌:
荟兮蔚兮
南山朝跻……。
婉兮娈兮
季女斯饥!
歌声传至洞外,行者惊道:“此歌唱的是‘丽霞彩云生南山,少女思春似饥渴!’不知师父被她们惊醒了没有?”放心不下。又不便进洞看觑,遂又变了一对瞌睡虫儿放进洞中。那唐三藏果被情歌打动,才要睁眼,又被虫儿叮上,合了眼帘,重坠梦乡。七姐妹们锲而不舍,仍旧在泉中戏水而歌。歌声如泣似诉,感人肺腑。行者叹道:“如此唱下去,老孙这铁石心肠也要感化了!或该将瞌睡虫儿收回来,成全这门亲事?”又觉不妥。正踌躇间,忽听身旁扑塌一声,惊得跳起来:原来自天上掉下一个大物件!要知掉下何物,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