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昙元年冬,福王锦渊谋逆不成,叛逃,黎帝锦瓯下旨通缉,并追查牵连人等。
兵部尚书苏上远,平叛有功进封为光禄大夫并洪文阁大学士,从此实权架空。
同年,玉太妃自尽于静寿宫,黎帝降旨厚葬于皇陵。
四年后,清昙五年冬,正月十三,飞雪初晴。
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地面的冰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
苏轻涪拖曳着双丝绫的凤尾裙,款款走在御道上,头上戴着的龙凤珠翠冠随着她的步伐,珠珞晃动。那婀娜身姿覆盖在雪上,华丽却是难掩一抹空漠与萧索。
乾涁宫前的宫人,远远地看到她和身后的一行宫人,连忙笑着迎上前去。
“奴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绣有织金凤纹宽袖下的手指优雅地一摆,不甚在意地就要向宫内走去。
“娘娘!”明明是寒冷冬日,宫人却惊出一头密密的汗,连忙又跪倒她的裙前,笑着开口:“皇上在休息,请容奴才通禀一声。”
不知为何,苏轻涪今日觉得这宫人的笑眼是如此的刺目,好似讥讽,又好似嘲笑,满腹的怒火无法抑制地熊熊燃起。
“传什么?什么时候哀家见皇上还要经过你们这些奴才了,让开。”
“娘娘!”
不再理会殿前的宫人,直接提着裙裾迈进了宫内。
内殿中锦帘轻垂,青铜仙鹤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正袅袅地燃着,那细细软软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飞舞得好似舞姬摇曳的轻纱群摆,笼罩了整个宫殿。
飞纱帘后,紫檀屏风前的榻椅上,夜宴睡得正熟,那一头乌密的发还没有梳起,泉瀑一般铺撒在身下。
好似刚刚下了朝回来的锦瓯,还是一身上朝的冕服,坐在她身旁的红木束腰圆凳上。
他似乎不忍把她叫醒,只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爱恋地抚摩她的面颊。
在苏轻涪惊讶于眼前所看到的轻怜蜜意之时,锦瓯却倾下身,然后慢慢地靠近熟睡得毫无防备的容颜,将一个亲吻落在了夜宴额上。
帘后的苏轻涪凝视着面前这个世间上自己最敬爱的男子,忽然有想要哭泣的冲动,再也忍不住,轻呼出声:
“皇上,臣妾……”
听到她的声音,锦瓯蓦然抬起头,那美丽的眼犀利而阴狠,如同一把锋利的倒刃,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会被割裂开来。
“嘘……”
他修长而瘦削的食指从从明黄衣袖里伸了出来,微微覆上自己的薄唇。然后轻轻起身来到帘幕外,在桌案后搭了明黄椅袄的椅子上坐下,慵懒的姿势让人觉得优美得像是夏日太液池中盛绽的莲花。
“皇上。”
“爱妃何事?”
淡淡的给了一个眼神之后,他便慢慢地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许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那么美丽的眼从不愿意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眼中,总是没有。
有些沉重地扯出一抹温柔的笑靥,她轻声细语:
“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后日就是上元节,明日锦璎公主和北狄太子殿下就要抵达镜安,臣妾想……”
“安排他们在宫外住下,其余的爱妃你看着办就好了。”冷淡地回答着,他拿起宫人奉上的青釉缠枝的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却看她还站在殿内,形状优美的眉嘲讽似地挑起:
“还有什么事情吗?”
“皇上,昨日太医来过宁夜宫,诊断出……臣妾已经有了您的龙儿。”
抿起唇角含羞轻笑,纤细的手抬起金丝凤纹的袍袖掩在唇际,带着期盼的明眸波光潋滟,分外的美丽。
熏香重重渺渺地一丝一缕地飘在他们的中间,好似一个薄纱的屏风拦在了他的身前,让她无法看清他逐渐变得有些朦胧的面目。
“哦?那爱妃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后宫这些事情太过劳累心神了。”许久。他方才看向她,然后微微地勾勒起唇角,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容上浮动着带些诡异的微笑。
“何冬。”
“老奴在。”
“从今日起后宫的大小事物,就都由你来掌管吧,不要让皇后太过操劳了。”
苏轻涪向前踉跄了几步,想要靠近锦瓯,而他却好似要避开一般,起身重新走向那纱帐。
秋水般明媚的眸看着自己深爱的君王那无情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的冷血无心。
“皇上!”
“爱妃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不顾唇上有些脱落的胭脂,从来深藏不露不曾有丝毫表现出来的怨恨,朝着帘内卧榻上安睡的女子瞬间爆发了出来,那眼中露出了极度冷酷的寒光。
然后,她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端庄娴雅地微笑了起来,但却没有给人任何人一丝属于笑容的感觉。
“臣妾告退。”
出了乾涁宫,她突然觉得皇宫中的天色竟寂寞似地带着凄冷。
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却见夜宴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心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到榻边,柔声问她:
“醒了?”
“嗯。”稀薄的阳光下,夜宴刚刚睡醒的眼,有着一层暖意的朦胧,笑着道:“你要做父亲了,锦瓯,为什么不高兴?”
他只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解。
“如果是你的孩子,朕会很高兴。”
他对一个延续自己生命的血脉,没什么感觉,但是不知为何却是极为期待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存在。
用纤细的手指扶住额头,她笑了起来,眼神却是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为你孕育子嗣的。”
两种阴寒剧毒侵体之后,太医曾经说过她恐怕今后是无法怀孕生子的。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展开笑靥,清雅面容上却已带了黯淡的温柔。
“虽然,我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也许这就是报应。”
因为她的一向畏冷,殿中的炭火便一直燃得好似初夏时节,暖意洋洋的,可是即使如此,长长的睫毛下的面色依旧呈现出发青的苍白。
他安抚似地抚摸上她冰凉的手掌,碰触的一瞬,她的指仿佛被他的体温烫到似的一颤。
疼,从胸口慢慢蔓延开来,然后他勉强地笑道:
“不说这些,你来,看看朕在院中给你准备了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院中,上午的庭院中,清晨森森的雾气仿佛还没有散净,苍松翠柏掩映下着的一架秋千,那架上绳萦还在弥漫的雾间悠悠地晃动。
身体猛然一震,随即,她慢慢转头,明亮的墨色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少见地开心大笑了出来。
“秋千?”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笑着回视着她,他的眼温柔得有如春日的煦风。
她却转开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那树下随着寒风轻摆的秋千,清秀的容颜上轻滑过一道回忆的笑容,连带着声音都有些空洞缥缈起来。
“那年我们都只有五岁,你就在庭院中独自荡着秋千,我还以为你是女孩子呢,然后开口唤你皇妹,结果……你却哭着对我说……我是男孩儿……”
微风吹起,枯瘦的枝杆上微微飘落下几片雪花,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飘落在她披散的发间。
他也笑着,有着几许忧悒的凄丽。
“你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嘲笑朕。”
那时的他们,都只是皇宫中阴暗角落里刻意被忽视的存在,真是不甚愉快的回忆啊。
“来,朕推你。”
秋千载着纤瘦的身躯,飘飘荡荡地飞在空中,那未梳起的长发在空中滑过优美的弧线,雪白的衣袖翩飞,混着天空的冰蓝,让她好似被包在寒冷的空气之中,竟然带了种无法形容的魔力。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流转,又回到儿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他们,谁也不曾知道自那时起,他的眼里,便只有了这道纤细的身影。
随着时光的流逝,周围的许多事情都渐渐淡去,但只有这道纤细的身影不曾改变,于是便烙印在心底,再也无法消抹而去。
慢慢地他踱到她的面前,双手接住了那回落而下的秋千。
刚刚荡完秋千,她的双手有些无力,懒懒地垂在身侧,身上雪狐的披风笼住了薄薄的罗衣下涔涔渗出的香汗。在她身旁,瘦瘦的枯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挂。雪与人相衬,她显得格外的娇美。
凝视着她,他的嘴唇微微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修长的指扶上她瘦弱的肩,小心的,一点一点地收紧,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情欲,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两个孤寂已久的孩童互相抚慰着彼此寂寞的伤痕。
是啊,他们都很寂寞,因为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们,所以他们的爱也随着干涸,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爱别人。
而他们,似乎只有彼此可以依赖,某种东西在他们身体内滋生开来,随即,枯涩的情感也从彼此唇间的接触,毒药一般一点点渗透进彼此的身体。
蓦然间,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的清脆声音惊醒了沉醉在迷梦中的两人。
夜宴一惊转头望去,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流水一般的眼凝视着身旁的锦瓯,那神情是那样的肃穆,还带着哀伤的温柔。
她猝不及防,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毫无防备的瞬间再见到谢流岚。夜宴愣住了,几乎是满心惊讶地看着那沉默得似乎站了很久的,穿著红色官袍的,如水隽秀的男子,嘴唇诺诺翕动着,已是不知如何言语。
院中薄雾迷漫之下,松柏的苍翠,衬着浓厚的积雪,谢流岚跪倒在雪地之中,五梁冠上的金色冠带穿过他黑色的头发,垂滑过肩头朱色的锦缎,随风飘曳,仿佛在陈述一种久别的哀思。
“参见皇上,臣谢流岚奉旨回京述职。”
“平身吧。”
似乎同样吃了一惊的锦瓯,眼里飘过一丝莫名思绪,便向自己的臣子随意挥了一下手。
“谢皇上。”
谢流岚恭谨地站起身,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感。抬头的刹那他看着夜宴,仿佛春雪乍融一般多情的眼睛凝视着她,一瞬不瞬。那露在绯色衣袖外的修长手指抖了一下似乎伸手想要碰触她,想把她拥抱进怀里,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最终隐藏进了袖中。
她……毕竟属于他,他是君,而他……只是臣。
就算是他们如此之近,伸手就能碰触到。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过这道沟壑……
咫尺,终是天涯。
痴痴的看着他,夜宴似乎不敢置信地轻轻摇着头,零乱的发丝被风拂得扬起,耳上的绿松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耀眼的青翠,而她仿佛没有觉察,只是凝视着他,唇角恍惚摇曳着温柔的笑容。
风猛烈地袭来,他们的衣袖都被吹得猎猎作响,空气有些湿润,带着某种寒冷的味道。
锦瓯看着身边女子的神情,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披风抖开,包裹上她纤瘦的肩膀。他深沉的眼睛却看着谢流岚,这个三年不见、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愈见优雅的男子。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夜宴已经猛地被锦瓯凌空抱到他的怀里,而后黎国的帝王没有再看谢流岚一眼,大步决然走进了乾涁宫。
站在庭院中看着他们离去的男子,因为君王没有下旨离去,便一直伫立在那里。但是浓重的哀伤却包裹了他的躯体,定定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睛微微蒙上了一层阴霾,仿佛是天空与大地之间铺着的雪,随时会消失却又无比坚韧。
他的眉锋渐渐凝起,轻轻笑了起来。修长的指头终于鼓起了勇气,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慢慢向她离去的方向伸出,最后又像发觉自己触碰了什么禁忌一般,猛地收回手指,非常非常无奈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他的肩头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听不出是哭还是笑的声音从他的手掌缝隙里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