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他含笑拉起她的手:”此生我定不负你……”
原来血是如此的热,感觉着落到面颊上的血液,夜宴细白的牙齿咬起了嘴唇,唇边浮现起单纯的微笑。
那一边,锦瓯也静静地看着这个生命正在流逝,给了自己血肉的男子。
这个他憎恨了一辈子,给他带来无数悲伤不幸的男子,此刻仿佛新生的婴儿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地,无忧无虑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恨意。
原本心中汇成庞大激流的汹涌澎湃的不知名的情感,一直以来,都被压抑在浓浓的恨意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究竟是何物,却也来不及说了。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到。
“父皇。”
也许我爱你,比恨更甚,其实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偶尔抚摸一下我的头,其实我只希望如此而已。
这句话,终是哽咽在了喉间,被欲望,憎恨和自尊所埋葬。
“锦瓯,别哭,你还有我,还有我啊。”
锦瓯听到夜宴的话一愣,看着自己面前的乌砖,一点一点被洇湿,原来面上湿漉漉的是泪水,原来这个男人的死会让他如此的伤心。
看着夜宴墨色的眼,那里沉淀着和他一样的悲伤欲绝。迟疑着把头靠近她的怀中,感觉着那生命的搏动。
“皇姐,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
她的眸中似染了血的影子,极淡地一掠而过。眉目间终是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黎国的君皇驾崩,皇宫内外,重重的宫阁中全部渲染在一片的素白巾幡之中,就连照墙上亦披挂了白绸子系成的球。
凝舒的灵柩停在了太极殿中,夏日酷暑,即使刚刚天明,炎热的六月镜安依旧像一个火上的蒸笼,又好似一个炭火燃烧的巨大烤炉,炙得人们难耐无比,守在殿门处的宫人,在烛纸燃烧中,热得早已是汗流浃背,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他们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个个腰板竖得笔直,在门口恭迎着前来吊祭的官员。
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由香头而出,袅袅上升,在灵堂中缭绕徘徊后,凝滞着不愿散开,仿佛暴毙而亡的黎帝凝舒的三魂七魄,不肯随着青烟升到三界之外,迟迟地踟蹰在宫阁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所有的官员都止不住这样想着,于是在这冷冰冰白茫茫灵堂,不仅没感到一丝的凉意,反而让人满头的汗水,心里透着一股瘆人的惊悚。
正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夜宴一身素白的衣裙陪着锦瓯由里而出,百官急忙躬身趋迎。
他们来到黎帝凝舒的灵位上香,行三叩九拜大礼。
皇家的丧礼,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隆重的丧礼,不仅有一整套的哭临、祭奠和繁缛仪式,而且等级严格。
锦瓯起身后,作为皇长女的夜宴刚刚跪在灵柩前,伸手要接过宫人奉上的祭纸,就听见了一声可以称得上凄厉的哭喊。
“皇上!!!先皇临终之前曾给老臣一道密诏!”邢部尚书万青云不顾礼仪地扑在了锦瓯的绣着龙纹的靴下,枯枝一样的手指,颤抖着呈握一卷明黄,哭泣道:“长公主夜宴,目有重瞳,必为妖孽,祸害社稷苍生,先皇有旨,赐死灵前!”
站在灵柩之侧的锦瓯一惊,急忙抬眸看向夜宴,而夜宴依旧跪在灵前,不惊不动,只是那殷红的嘴角轻轻勾起,隐约地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味道。
这样的意外,锦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黎帝凝舒竟然还有这道旨意,如今万青云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了出来,万事几乎已经无法挽回。
太极殿内本就潮湿燥热,锦瓯的汗,一滴滴就顺着额角落了下来,落在了麻衣之上,晕出斑斑如泪痕一般的痕迹。
“万大人,你这是伪造先皇遗诏,意图不轨!”夜氏镜安的宗族,不惑之年的世袭一等侯夜松都也站了出来,在锦瓯面前三拜九叩之后,朗声说:“皇上,这是万大人伪造的密诏,他假传圣意,罪犯滔天,当诛九族。”
“皇上!这是先皇亲手交给微臣,先皇尸骨未寒,您就要违逆他的遗诏,您不怕先皇的英魂来找您吗!”
“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好似没有听到万青云的哭叫,转眼看向殿中所有臣子,锦瓯眉睫微微一挑,轻轻地笑了出来,幽滟的眸光如飞雪初落,让人摸不透心思。
“臣等相信,此乃伪昭,万青云其罪当诛。”
锦瓯的话音刚落,灵堂上赫赫然除了邢部、户部、兵部的一些官员,其余的全都白茫茫地跪了一片。
锦瓯心中又是暗暗一惊,隐含在薄唇边那缕笑意已经隐隐含了戾气,精光四射的眸眯起,许久才又朝着未下跪的官员问道:
“那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苏上远,户部尚书李柏年看着黑压压下跪的人群,还有锦瓯冰冷的面色,沉默片刻便都俯下了身躯。
“臣等听凭皇上旨意。”
真是老奸巨猾啊,锦瓯的心中冷笑着,但同时也为夜氏的力量暗自心寒,正在想着,却觉一道柔滟的眸光掠过,心中一怔,低首凝神看去,依旧跪在灵前的夜宴正淡淡地抬首看着他,她眉目间隐隐透着清冷,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令他莫名心惊,神情却依旧闲雅。
锦瓯并未躲开她的目光,直直的一对墨色的瞳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热,心思百转之间,已经做了决定。
于是,他开口时,声音已如冷澈灿霜的梅。
“万青云,你伪造先皇诏书,本应凌迟处死,可是念在父皇尸骨未寒,你又是先皇肱骨,朕从轻处置,万家九族发配边疆,即刻启程。”
“皇上!!!”
万青云还待哭叫,却被奉旨而上的侍卫转瞬拖出了大殿,只留下那颤抖的余音,绕梁不散。
等到他们消失,众官员才惊魂未定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开始窃窃交谈。
夜宴这才从容自若地起了身,若照水闲花般接过何冬递上那封密诏,看也不看,转手便扔进了燃烧着纸钱的火盆。
看着那明黄的诏书,一点一点被沸腾的火焰吞噬,苏上远、李柏年等人俱是一阵心惊,但对上她冷得仿佛能把他们剖析开来的目光,便都别开了眼,暗自冒着冷汗不敢言语。
这边的夜松都再次俯下了身,朗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该死。”
而他身后的官员,亦都是俯身齐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等该死。”
素色灵堂上,锦瓯夜宴的的目光再次交视在一处,夜宴娥眉轻挑,眼波盈水,斜斜地一瞥,然后他们互有深意地一笑。
阳光在他们的身上洒下涟漪,殿内被袅袅的烟香浮动了一层雾气,地上他们的影一样的亲密相依。
永历四十九年五月十七,黎帝凝舒薨于乾涁宫,庙号梨宁宗。三子吴王锦瓯立,逾年而改元,即清昙元年。同日清平公辞世,余德妃等人殉葬。长公主夜宴于帝灵前悲极而吐血,世人谓至孝。
酷暑来临之际,黎帝锦瓯登基,开始大规模排除异己,网罗培植心腹。
国丧后,夜宴一直留在旒芙宫中养病,现在的宫中按例全是素色的白,连服侍的宫人都身穿孝衣,恭敬地站在一旁,很安静。
缠绵病榻数日,这一日她终于可以勉强起身,倚在窗前的软榻之上,闲看漫天白云云卷云舒,满树的芙蓉花开得像鲜红的绒雪,清风吹拂庭前残花飘落,金灿灿的阳光下,那红更是妖异而妩媚。
“公主。”
蓦然清越的声音响起,回首望去,身后的男子,青服角带的丧服。他正对着夜宴,虽然不近,但是夜宴已经看见谢流岚寒星似的眼睛。
“是你。”
“听闻公主悲伤成疾,微臣…我…特来看望您。”
有那么一瞬,谢流岚几乎是以爱恋的神情看着她,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流岚,你坐。”
他坐到软榻旁紫檀几侧的椅上,芙蓉树影,淡淡地映入碧罗窗纱上。风摇影移,花枝颤颤摇曳。几上的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由镂空的盖中向四面丝丝吐着轻烟。朦胧的烟雾好似层层纱罩,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此时他方才敢侧头打量着好似在低头沉思的她。
她瘦多了,病了多日,原本单薄的身体此时薄如纸张,那面色竟比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
“你爱我。”
也许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是太孤寂了,夜宴缓缓的沙哑的嗓音响起。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一惊,猛地对上了她深深凝视着的眼。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为何,即使阳光极盛,她依旧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把自己裹紧,唇角弯起苦涩的笑,然后轻轻地开口:”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我知道……”
因为爱着你,
所以注视着你的每个眼神,
留意着你的每个动作,
所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正如我爱你,
所以我知道你思念着我的,
正如我思念着你。
玉帘轻卷,宫人都沉静地退出,青铜熏炉里的那一抹檀香似乎燃尽。那细细软软的香灰,随着入室的清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
夜宴慢慢地从榻上站起,走在了窗子前。
“你想要这个身体吗?”
掩唇而笑,雪白袖子掩着纤细得几乎可以被阳光穿透的的指尖微微晃动着,映在她芙蓉面上,更添清冷。
“我不要求你什么,只想让你抱我一次,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夜宴伸出手去,慢慢地解开了腰中的丝绦,白晰的手带着颤抖而绝决,然后搭在他的肩膀上,缂纱的外罩滑落在乌砖的地上,在他怀中的是只身穿著月色抹胸美丽的身体。
“锦瓯不会知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求你……”
这一刻她可以不要他的心,但她要他的身。
夜氏的血液里没有牺牲和放弃。
她要他,她要一点点的蝉食。
“……公主……”
他犹豫着,那冰凉的唇便已经覆了上来,隐隐的还有一次颤抖,勾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柔情。
慢慢放纵自己沉醉到极处时,恍恍忽忽中,他的手已经早一步抱上了她柔软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