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游记》一书中,荆棘岭这一段写得非常如梦如幻。一群植物精灵们和唐僧谈经论道、把酒赋诗,通篇充满玄机。他们也是少见的与取经团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妖精部落,但正因为如此,他们的结局让太多的人欷歔不已。
先从荆棘岭说起。这荆棘岭应该是西天路上最大的一片原始森林(可见那时的环保工作是相当的好),“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而且是“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这也是为什么只有这里才出产树精。从后来他们自己的说法来看,植物修炼成精,要在千年左右。这么长的时间,且不说风霜雷电的损害,如何躲避樵夫不使自己变成一堆柴禾都很不容易。因此,也只有这亘古少人行的荆棘岭,为他们的修炼创造了一个安全的空间。
猪八戒在这里表现出少见的卖力,将自己变成了“二十丈高下的身躯”在前面开路。走了一天一夜之后荆棘岭的松树精十八公出现了,先是化装成土地给唐僧送一些松油特色食品,被孙悟空识破后干脆一阵风把唐僧刮到了木仙庵。这是他们犯的很大一个错误,想和唐僧唠唠嗑,直接说就行了,孙悟空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干吗弄得像打劫的。
当时的情形可以这样来播报:当晚木仙庵里张灯结彩,呈现出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代表佛家的唐僧和代表道家的松树十八公、柏树孤直公、桧树凌空子、竹子拂云叟进行了深入而友好的交流,双方在禅道合一、讲论修持等方面达成了共识。之后宾主双方还以赋诗的形式互相表达了良好的祝愿,双方均对会谈取得的成果表示满意。
在他们的会谈告一段落之后,美丽的杏仙出现了,“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和动物精不同,对杏仙的描写显得非常的清新飘逸,在和唐僧相互赋诗一首之后,杏仙毫不意外地爱上了唐僧,但这时候唐僧的表现非常不厚道,面对佳人的请求,居然说:“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老兄你潜心向佛没有错,但粗暴的拒绝实在是太让佳人伤心了。拉拉扯扯之中孙悟空找师傅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唐僧的呼救声中,众精消失。之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实在是不忍提起:孙悟空指明了他们的身份,浑球猪八戒的钉钯让一切结束。
荆棘岭的植物精灵们就像《魔戒》中的哈比人一样,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也正是他们主动地将外人引入他们的世界,导致了他们的悲剧。不过,他们邀请唐僧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交流的对象吗?我看未必。他们不是不知道唐僧的几个徒弟行事不那么讲规则,但为什么还在那里等猪八戒来钯呢?原因很简单,他们是植物过来的,扎根于此,走不了。在《魔戒》中有树人可以移动,但那是树木直接幻化成人形。在这里,他们是经过千年修行让植物有了灵魂,但根依然在此。所以他们只能生活在荆棘岭这一个空间。换句话说,他们的户口在这里。
我不知道神鬼界有没有户籍制度,但即使有,对可以腾云驾雾的神仙和动物精们来说,是没有什么限制作用的。但对植物们来说,就很要命了。哪怕修炼得如荆棘岭众精一样,道法高深玄机参透,但永远只能固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千年修行只换来千年孤独,大大限制了人才的正常流动。从对荆棘岭诸精的描述来看,他们是很具备神仙潜力的妖精。东方朔一个凡人后来都能到东方帝君门下当了一个小童,以荆棘岭四老的修为,自然也希望能够在三清、四帝之类的门下打打杂,奔一个好前程。但是,在户籍制度的限制下,他们不能随意流动为自己做广告推广自己。而且荆棘岭实在是太过偏僻了,很难吸引大公司的关注,人才引进也轮不到他们。好在唐僧经过,又是金蝉子转世,他们岂能放过这一个好机会。所以就邀请唐僧过来好好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唐僧的推荐,只要有神仙愿意接纳他们,跟玉帝说说,让他们迁移户口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唐僧没有理解这一点,而孙悟空和猪八戒也在懵懵懂懂中充当了治安联防队的角色。
最可怜的还是杏仙。我认为荆棘岭四老并没有告诉杏仙他们的真实想法,毕竟年龄差距太大了。杏仙成年累月只和几个老头生活在一起,看见了唐僧,焉能不动心?但最后她莫名其妙地也成了牺牲品,在猪八戒的钉钯掠过她身上时,她不能动,只觉得血液正流入泥土,生命的气息正逐渐消失。也许在这时候,看着身旁的唐僧,她会默默地吟唱:
我不想说,我很纯洁
但对比吃人的妖怪
我真的有差别
五百年漫长地等待
许多的爱我能拒绝
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
一样的修炼
可为什么就有这样大的差别
再见了,再见了
我知道一切都不可重来
真的很想同你远行
可是妖精界没有暂住证
9.豹头山的和谐狮子群
豹头山位于天竺国玉华县境内。虽说是叫豹头山,但这里却生活着一群可爱的狮子。兴许是这里靠近灵山的原因,这些狮子也是最不像妖精的。为妖温驯,与民无犯,反比那些正派神仙们和谐得多。
黄狮精:最和谐的妖精
《西游记》中最能与人和谐相处、善良为妖的,就是豹头山虎口洞的黄狮精。从书中描述来看,应该是在山里低调做妖的那种。当孙悟空问天竺王子附近是否有妖怪时,王子们说“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由此可见,至少不比那种残害生灵兴风作浪的妖怪,不然也不会连王子都不清楚。“往往人言”,也许可以说明这黄狮精一直是与人和谐相处的。
可惜也活该他倒霉,看上了孙猪沙三位的兵器,偷了过来,这也许是黄狮精生命中第一次偷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后来黄狮精筹备开“钉钯会”,需要猪羊,居然是拿了二十两银子差两个小妖“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下山去买(两个小妖在路上还盘算拿点回扣落几两银子买棉衣穿,做妖精辛苦到这地步也够没面子的)。你想,作为一只狮子,准确地说,是一只成了妖精有了点本事的狮子,连猪羊都是拿钱去买,那打家劫舍估计更是不可能。至于银子嘛,多半是卖点金狮毛、泡点狮骨酒得来的。也有可能是帮山下的老百姓干活挣点儿辛苦钱,不然怎么会连定海神针都不在意,首先喜欢钉钯这个生产工具。
且说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下山购物的路上被孙悟空发现了,被其以定身法定住。然后孙悟空和猪八戒变成他们的模样,沙僧化装成一个羊倌,一起去虎口洞送猪羊来了。对黄狮精说,“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换了别的妖精,甭说不找银子,估计就把沙僧连人带羊一起吃掉了。不过这黄狮精不仅给沙僧补了五两银子,还同意管沙僧一顿午饭吃。不仅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心地也是非常之好。沙僧进洞看见了自己的兵器,那黄狮精还叮嘱他说:“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丝毫没想杀人灭口,唉,真能想象妖精居然能和谐到这个地步。
尤其可怜的是,后来孙悟空把他的虎口洞一把火烧了,老婆孩子也被打死了,刁钻和古怪在那里呜呜大哭,黄狮精更痛苦得居然要自杀,这也是《西游记》中唯一有此记录的妖精:
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们那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
“非一日治的”,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这些家当可不是霸占来的,而确确实实是努力挣来的。对一个如此和谐的妖精来说,家当毁于一旦,焉能不痛苦。可惜,所谓人有人道,妖有妖法。做人就要准备被妖吃,做妖就要会吃人。但这黄狮精如此做妖,实在是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因此也就很难有深厚的背景。结果和有来有去一样,因为没有后台撑腰得不了善终,被活活打死,家眷喽啰也被孙悟空连窝端了。反倒是豹头山真正的老大九灵元圣因为太乙天尊的保护,毫发无伤。和谐黄狮精,真是《西游记》中的一大悲剧。
九灵元圣:深不可测的另类宠物
说到这里,就顺便聊聊黄狮精的爷爷九灵元圣。这又是一个有背景的,乃太乙天尊的坐骑。不过相对于其他神仙的宠物,他的下界没有太多的政治目的,估计纯粹是想到凡间颐养天年。当初下界到豹头山,顺便收了黄狮、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等一帮小孙。天界当坐骑,这里当爷爷,何乐而不为呢。
所谓物以类聚,妖以群分。从黄狮精及其他小狮精来看,这个九灵元圣也应该不是什么作恶的妖精。而且他从没有想过吃唐僧肉,和取经团的交恶纯粹是自卫性质。当听说自己的小孙受了欺负之后,祖孙情深,这才去找孙悟空给个交代。带领他的七个小狮孙一番PK之后,活捉了猪八戒,但同时狻猊、白泽两只小狮也让孙悟空捉去了。于是第二天就先让其余的五只小狮子缠住孙悟空和沙僧,自己且一口气捉了唐僧与天竺王爷四父子当人质,不成想弄巧成拙,黄狮精被打死了,其他的四只小狮子也悉数被活捉。“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地掉下泪来,叫声‘苦啊!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由此也可看出虽然相处不久,但祖孙的感情非常之深。黄狮精善良如此,多半也是出自他的教导。
之后九灵元圣就单独与孙悟空PK,这时候他才真正出手,也就是这次体现了他的实力:
你看他身无披挂,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边,只闻得孙行者吆喝哩。他就大开了洞门,不答话,径奔行者。行者使铁棒,当头支住。沙僧轮宝杖就打。那老妖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把行者、沙僧轻轻的又衔于洞内。
身无披挂就出来交战,没有绝对的实力是万万不会如此托大的。而且一张口就轻松地衔住了孙悟空和沙僧,其能力在诸多妖精中也只有大鹏金翅雕可比。当然,孙悟空金刚不坏之身,抓住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孙悟空逃出去之后,当地的土地也说“若得他灭,须去到东极妙岩宫,请他主人公来,方可收服。他人莫想擒也”。金鹏也只有如来才能降服,看来这九灵元圣也一样,只有自己的主子才能降服。只是和他的孙子们一样太过和谐了,PK的方式太光明正大,因此也就少了很多发挥的空间,“妖名”也远远不如六耳和大鹏。但好在有自己的后台老板,因此和他那些倒霉的孙儿相比,留下了一条性命。
10.通天河老鼋:小人物的悲欢
这通天河老鼋算不算妖精?应该是算的。首先他的确是修炼中的异类,第二他没有正式的编制,不能称做仙。但与此同时,他既没有想吃唐僧的肉,也没有觊觎他们的宝贝,但最终又是他完成了唐僧的最后一难。
这通天河老鼋的故事,代表了典型的小人物的悲欢。
这老鼋本来是在通天河里乐知天命,静心潜修。但他身上,体现了小人物的典型特征。一是本身能力确实一般。按他自己的说法,已经修炼了一千三百多年,还是一个鳖身。一千多年能有什么改变?这时的孙悟空已经从石猴成长为斗战胜佛了,黑熊已经成了观音的守山大神,可这老鼋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动物之身,悟性连熊还不如。第二个没有任何身家背景,通天河陈家庄流域就是他全部的生活范围,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