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开始出现几点暮星,这个时间,回回们正席地而坐,向麦加的方向礼拜,不过宋慕身边并没有叫拜声,也没有礼拜着的人们。他特意避开其他商旅,现在四周只有即将消失的余晖、远方山脉的阴影、一弯新月,以及在余晖缓缓褪去的同时,露出脸来的满天星辰。
他确定目光所及的距离内都没有旁人,这才下了骆驼,取下一张毯子铺在还微温的沙地上,然后才把“麦子”给放了下来,打开袋口抓着袋底把她连同浴巾倒到毯子上。
浴巾中的女孩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她一动也不动,连胸口都没有起伏,宋慕一时间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跳也猛然加速:她该不会闷死了吧?
他急忙弯下腰去查探,冷不防女孩却在他耳边大吼:“哗啊!”
宋慕整个人往后一弹,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吓到了吧!乡巴佬!”法蒂玛大笑道,宋慕正要发怒,“唉啊啊!”法蒂玛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的裙子在被倒出囊袋时翻到身上,整条右腿屈着膝,裸着从浴巾堆中露了出来,“我腿麻了,好麻。”
宋慕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法蒂玛怒瞪他一眼,同时右腿还抽动着,好一会儿才能动弹,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揉了揉腿。
宋慕从包袱里取出一套男装,抛到法蒂玛身边,“换上吧!”
女孩没有吭声,拿起男装放到脚边,站起身来就要脱衣服,宋慕正要转过头去,法蒂玛叫道:“干什么,看着这边。”
他转过头来,女孩衣服褪到一半,在朦胧的月色下,女孩已经发育成熟的身材还是一览无遗,宋慕不禁脸红了起来,迎面却是法蒂玛一声大骂:“谁叫你看我了,看地上!你这乡巴佬,不晓得沙漠晚上会有蝎子毒蛇出没吗?”
宋慕连忙羞愧地低下头去。法蒂玛换完装,收拾衣物和浴巾,折腾了好一阵子,宋慕正要生起火,扎起营帐,法蒂玛又阻止了他:“收起来,穆斯林们白天要祷告五次,因此晚上睡觉白天行动,你又不是穆斯林,我们晚上行动,白天休息,刚好避开别人,再说,晚上清凉,这样也比较节省饮水。我们一路若是避开商旅要道抄小路,可能会错过几个绿洲。”
她设想得倒是挺周到,宋慕心想,不过他嘴上还是反驳道:“你可是穆斯林,难道你不用礼拜吗?”
“真主的教诲是很有弹性,因时因地制宜的,”法蒂玛微微一笑,“在渺无人烟的沙漠中,我没有听到阿訇叫拜,哪知道礼拜的时间呢?”
“真是强词夺理,你这样还算是个穆斯林吗?”
“这句话轮不到你这个假穆斯林来说吧!”法蒂玛做个鬼脸,熟练地翻上比她高上很多的骆驼背,这让宋慕微感诧异,他轻轻摇摇头,收拾一下物品,也上了骆驼。
“你知道要往哪走吗?”
“嗯。”女孩不答,只看着天空,然后问:“乡巴佬,我在袋子里的时候,你往哪个方向走了多远?”
宋慕皱起了眉头,“别再叫我乡巴佬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宋慕,宋是姓,慕是名。”
“乡巴佬。”
宋慕这下真的有点发火了,“你要我管你叫麦子吗?”
“乡巴佬。”
“麦子!”
“破布。”
“破布?”
“对啊,破布,”法蒂玛说,“你是丝国来的,但是是乡巴佬,所以不是丝,是破布,以后就管你叫破布。”
“好好,”宋慕无奈地说,真是说不赢她,“随你便。”
“骆驼从出了麦加到这时间,大约走上了十里吧。”法蒂玛说,“你一定没注意自己往哪个方向走,看星象只能知道南北方向的位置,东西方向要靠计算路程,不过无妨,反正只要到时不要差距太远,我还认得山脉和河川。”
“嗯,你到过耶路撒冷?”
“到过一次。从小,只要是我去过的地方,我都会把地形牢牢记住。总之,我们到得了耶路撒冷。”
“你记不得也无妨,真的有必要,我们也可以找人问路的。”
“噢,真是个好主意啊!破布,”骑在前头的法蒂玛回头说,“的确,我在艾·哈桑那边,刻意足不出户,又整天戴着罩纱和面纱,所以那些贝多因人不晓得我长什么样子,他们大概以为我和哥哥一样的肤色,还带着一对褐色的眼睛。不过我哥和他的部下们对我的长相可清楚得很,一旦消息传到我哥耳里,然后他又听商旅说起:有个丝国人跟金绿双瞳的小孩走在一道,还要往耶路撒冷去……嗯嗯,真是个同时惹火艾·哈桑和我哥的好办法,对吧?”
宋慕的话全给堵了回来,他觉得一肚子火,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法蒂玛说得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后,他问:
“法蒂玛,你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叫我麦子,”女孩说,“破布啊,如果路上有艾·哈桑的部下,听到有人叫我‘法蒂玛’,那他们可是中了大奖了,你说是不是啊?”
“麦子。”宋慕改口道,“我知道艾·哈桑的年龄足以当你的祖父,不过,你这样逃出来,不怕影响到你哥哥的威信,还有你的族人吗?”
“哈,我哥,你别说笑了,他都可以不顾我的死活,逼我嫁给妻妾成群的色老头,我干嘛在乎他的威信,”她扮了个鬼脸说,“至于我的族人,你放心,艾·哈桑急着要跟库德结盟,不会因为我逃走就反目成仇的。这只关乎我自己的命运,所以,由我自己决定。”
“妻妾成群?”宋慕疑惑道,的确,在抢羊大会上,是看到艾·哈桑有许多女眷,但是……“穆斯林不是可以娶四个妻子吗?”
“噢,所以说你真的是个门外汉,”法蒂玛停下骆驼,“《古兰经》里记载,先知穆罕默德说:如果你能把爱平均地分配给两个妻子,就可以娶两个妻子,如果你能把爱平均分配给四个妻子,就可以娶四个妻子。先知说明到此,但是引申下去,如果可以平均分配爱的话,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妻子都是可以的。不过,后世的人解释为,一般人顶多只能把爱平均分配给四个妻子,所以只能娶四个妻子,至于艾·哈桑那样的大人物,当然没有人会质疑他能把爱平均分配给几个妻子啦!”
“是这样啊?”
“但是,只有那些野蛮的贝多因人才会这么不尊重女性,随意决定自己要几个妻子。我们库德人信奉的是逊尼派之中的沙斐仪派,女性也要接受割礼,虽然只是象征性的切掉一点点皮肉啦,不过这也代表我们与男性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在结婚以前,我有权利先订下规矩,限制未来的丈夫只能再娶一两个妻妾,若是不经我同意,我可以马上离婚。当然,艾·哈桑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的,与其要被人糟蹋,当然是一走了之啰,他会丢脸,那是他家的事。”法蒂玛耸耸肩。
“但是,你哥哥他……”
“破布,他才不是我哥哥,”法蒂玛转回头,催骆驼继续前进,一边说:“我跟他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甚至他的父亲跟我的父亲都可能不是同一个。”
“母亲不同我可以理解,怎么可能父亲不是同一个?”难不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吗?
“噢!果然是丝国来的,你们这些野蛮民族不晓得弟弟要为过世的哥哥照顾嫂嫂的传统,不奇怪,不奇怪,”法蒂玛背对着宋慕,摆了摆手,“他可能是我伯父的遗腹子。”
“噢。”
“我母亲,才是道地道地的库德人,马哈德的母亲,却是个贝多因人,”法蒂玛说,“我父亲虽然是库德人,却十分笃信贝多因人的教义,也因此比较宠爱马哈德的母亲,就算她不是库德人,就算马哈德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子,他还是最宠爱他,立他为继承人。
至于我,又是个女孩子,自然就只有哪天被嫁掉的份了。”
“不过你却不认命,所以每到一处地方,就把地形记熟,为的就是以后逃婚?”
“哈,破布,原来你不是呆子嘛!”法蒂玛回头一笑。
“还有,莫非库德人都像你一样两眼一金一绿吗?”
“当然不是,”法蒂玛说,“传说我母亲的家族,有伟大君主撒拉丁的血统,所以才会有这样不同颜色的眼睛。”
“撒拉丁是库德人吗?”
“他当然是库德人。”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说你母亲就是道地道地的库德人,”宋慕只觉得和这小女孩说话,莫名地很容易动气,“你父亲也不能说是道地道地的库德人!因为照你这样说起来,你父母亲的祖先,不晓得和多少外族的显贵联姻过。”
“说得好,破布,所以是不是道地道地的库德人,看的不是血统,”法蒂玛说,“看的是这里。”说着,她往胸口比了比。
“啊?胸……胸部?怎么会?”宋慕一时脸红了起来。
“笨蛋,色鬼!”法蒂玛骂道,“是‘心’。”
宋慕这次可真的羞愧不已,好一会儿都不敢再开口。
法蒂玛的骆驼踩在松软的沙上,留下一带凌乱脚印,而宋慕的骆驼又踏了上去,低悬的一弯新月微微照亮两人双驼的身影。
“破布,”又是法蒂玛打破了沉默,“你的萨达姆好朋友,我未来的继子,好像真的很讨厌我。”
“啊?”
法蒂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是个呆子耶,我在浴巾下头的时候,从地砖的反射盯着他瞧,他早就发现我了,一直往我这边打量,所以我才动了动要提醒你,结果你这呆子竟然捏了我两下——算了,不跟你这种蠢蛋计较——我未来的继子竟然没有揭穿我,根本是故意放我们去耶路撒冷,你说他是不是很讨厌我当他的后母,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把我弄走啊?哈哈。”
“啊?”宋慕这下真的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萨达姆故意放我们走?这是真的吗?”
“你瞎了眼睛,我可看得清楚。”法蒂玛哼了一声,接着说,“破布,你又是为什么要去耶路撒冷?”
宋慕沉吟了半晌,只“嗯”了一声。
“破布,我们现在只能互相依靠,所以最好彼此信任,不要有事情隐瞒对方,”法蒂玛正色说,“我已经把我的事说得差不多了,该轮到你说了。”
“嗯,”宋慕先是为法蒂玛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而呆了半晌,接着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这说来话长。”
“没关系,我们去耶路撒冷的路也很长。”法蒂玛笑道,“对了,你不会累吧?我可是事先睡了好几天,一晚不睡不成问题,你一早就起来了,还行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告诉你,我可是当过职业军人,三天不睡也不成问题。”
“噢!我怕了你了。”法蒂玛说,接着又大笑了好几声,“那么我就洗耳恭听丝国的职业军人,为什么要假扮穆斯林到圣地来的故事吧!”
宋慕摇了摇头,真是说不过她。于是,宋慕就开始从靖难之变说起,到了太阳升起,法蒂玛仍然说继续赶路,途中只停下来吃了点口粮,一直到清晨过去,地面在日晒下开始热了起来,她才说要扎营休息。这一天,宋慕讲到他如何混进宝船舰队。
“呵呵,破布,简直是在听‘一千零一个晚上’呢!”法蒂玛微笑着说,这次她的笑容不像之前总带着点讥刺,显得十分可爱。
“什么是‘一千零一个晚上’?”宋慕想起黑人们也提起过这“一千零一个晚上”。
“是一本故事书,故事的内容是有个女孩子一晚说一个睡前故事,说了一千零一晚,”法蒂玛说完,钻进宋慕搭好的帐篷里,“所以我也要睡了。”
宋慕这才想到穆辛只帮他准备了一顶帐篷,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想着骆驼背上的材料有没有办法搭成另一个,这时法蒂玛钻出帐篷:“破布!”
“啊?”
“大白天的,你不用守夜好吗?虫蛇在酷热下不会出没的,顶多要担心我们自己会不会睡到中暑,还好现在是冬天。”法蒂玛说,“再说我们只有两个人,你打算跟我轮流守夜吗?你也知道我的武功是三脚猫,有守跟没守一样,你还是快进来睡吧!晚上还要赶路呢。”
“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另搭一顶帐篷。”
“你是白痴吗?”法蒂玛瞪着眼睛说,“嗯嗯,很好,要是有艾·哈桑的人路过,进了你的帐篷,‘啊,宋慕是你啊!咦!另外一顶帐篷是干吗用的?’噢,那他们真是走运了,不是吗?还有,要是有强盗,进了我的帐篷,把我都掳走了,你正好在你的帐篷呼呼大睡,不用管我的死活,真是乐得轻松啊!不是吗?”
“我……”
“快给我滚进来!”
宋慕只好照办,一进帐篷,只见法蒂玛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层层地裹了起来,只留了一些暗缝呼吸,她的声音在里头听起来十分滑稽:“要是有人进来,你就说我是一捆毯子。”
这下宋慕笑了出来,“是是,毯子!”
法蒂玛在里头用听不懂的话抱怨了几声,不过接下来就没声音了,宋慕也躺了下来,赶了整夜路的疲劳,让他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晚,宋慕又从上了宝船说起,一路说到阿丹。法蒂玛笑了出来:“破布,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晕船,真是逊到了极点啊。”
“你有搭过船吗?”宋慕回嘴道,“谁晓得你是不是也会晕船。”
“我没搭过船,不过,这骆驼叫‘沙漠之舟’,摇起来不比船少,我可是坐得多了。”法蒂玛拍了拍她的坐骑。
“我现在也坐在骆驼上,也没晕骆驼啊!”宋慕说。
“说得也是,这倒怪了。”法蒂玛闭上眼,沉默了许久。
第三晚,宋慕讲起了阿丹城、马欢的阴谋、回回医者、两个总旗、锦衣卫的围捕、犹太人、建文帝的逃走,还有赵御医的死,当他正要讲到叶华的时候,法蒂玛打断他:
“糟糕,我真是选错伙伴了,这下子在后头追杀我的,不只我哥、我老公,还多了丝国的锦衣卫。”
“是啊!”宋慕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怕了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
“我才不会半路舍弃伙伴呢,”法蒂玛说,“你以为我是谁?丝国人吗?”